美好的时光,像掌心里握不住的沙,流逝得悄无声息,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仓促。
江屿能清晰地感觉到,沈烬在“加速”。
不是行动上的,而是一种……存在感上的。他陪伴的时间似乎被无形地拉长,但又好像在某个看不见的维度被急剧压缩。他看向江屿的眼神,越来越深沉,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要将他的模样刻入灵魂的专注。
他开始频繁地、不着痕迹地触碰江屿——走过身边时轻抚他的发梢,看书时膝盖紧挨着他的膝盖,睡觉时一定要握着他的手。那些触碰轻柔而珍惜,仿佛在确认一件易碎的珍宝。
江屿全都接受了,甚至主动回应。他心里的不安像野草般滋生,但他用更多的依恋和顺从去掩盖。他不敢问,不敢戳破,他怕任何一丝疑虑,都会成为压垮这美好幻境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天夜里,江屿突然毫无征兆地醒来。
不是被噩梦惊醒,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空洞的悸动。
他下意识地看向身边。
沈烬不在。
床铺的另一半,空空如也,冰凉一片。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江屿猛地坐起身,心脏在寂静的深夜里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碎他的肋骨。
“沈烬?”他压低声音呼唤,带着哭腔。
没有回应。
他跌跌撞撞地爬下床,冲出卧室。客厅、厨房、卫生间……一片黑暗,空无一人。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水,将他从头到脚浇透。那个“噩梦”的阴影再次攫住了他,比任何一次都要清晰、狰狞!
他冲回卧室,想拿手机,却腿一软,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绝望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就在这时,阳台的方向,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融入夜风的叹息。
江屿猛地抬头,透过玻璃门,看到阳台上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
是沈烬!
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过去,拉开玻璃门。
沈烬背对着他,穿着单薄的睡衣,仰头望着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稀疏星子的夜空。夜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他的背影在浓重的夜色里,显得异常单薄和……孤寂。
听到动静,沈烬缓缓转过身。
黑暗中,江屿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沉重得让他无法呼吸。
“你……你怎么醒了?”沈烬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醒来你不在……”江屿的声音带着未散尽的惊恐和哽咽,他走上前,紧紧抓住沈烬冰凉的手,“我以为……我以为你又……”
后面的话他说不出口,只是用力摇头,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下来。
沈烬反手握住他颤抖的手,力道很大。他伸出另一只手,用指腹轻轻擦去江屿脸上的泪水。
“别怕。”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我只是……出来透透气。”
他拉着江屿,在冰凉的阳台地面上坐下,让江屿靠在自己怀里,用睡衣裹住他微微发抖的身体。
“做噩梦了?”沈烬的下巴抵着他的发顶,轻声问。
江屿在他怀里用力点头,又摇头。他不知道那算不算是噩梦。
沈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更紧地环抱住他。
“江屿,”他看着远处城市边缘模糊的光带,声音轻得像梦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什么故事?”
“关于一个……来自很远地方的人。”沈烬的声音平稳而缓慢,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他因为一次意外,流落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这个世界很好,有温暖的阳光,有吵闹的人群,还有……一个让他舍不得离开的人。”
江屿的心跳骤然失衡,他抬起头,想在黑暗中看清沈烬的脸。
沈烬却轻轻按着他的头,让他重新靠回自己胸前,不让他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
“但是,他的能量快要用完了。就像……电池耗尽一样。”沈烬继续说,语气平静得可怕,“他必须回去了,否则,就会像从未存在过一样,彻底消失。”
江屿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死死抓住沈烬的衣襟,指甲几乎要嵌进布料里。
“不……不要讲……”他哀求道,声音破碎。
沈烬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叙述真相的残酷:
“在最后的时间里,他用尽了所有剩余的能量,做了一件事。”
“他为他舍不得的那个人,编织了一个梦。一个很真实、很美好的梦。在梦里,他没有离开,他们依然在一起,像所有普通的情侣一样,过着平静而幸福的生活。”
“在这个梦里,那个人的所有不安和失去,都被归结为一场‘噩梦’。而这场编织出来的美梦,才是他坚信不疑的‘现实’。”
江屿的呼吸彻底停滞了,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僵在沈烬的怀里,大脑一片空白,只有沈烬那平静的话语,像一把把冰冷的凿子,将他小心翼翼维护的世界,敲得粉碎。
“为……为什么……”他听到自己发出嘶哑的、不成调的声音。
沈烬低下头,脸颊轻轻贴着他冰凉的额角,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无法抑制的、深可见骨的颤抖和温柔:
“因为……他宁愿那个人活在一个虚假却拥有他的世界里,也不愿他面对一个真实却没有他的、永恒的寒冬。”
话音落下的瞬间——
江屿感觉到,沈烬环抱着他的手臂,力道在一点点松懈。
他贴着自己额角的皮肤,温度在迅速流失,变得像冰一样寒冷。
他周身的气息,开始变得稀薄,仿佛随时会融化在夜色里。
“不——!!!”
江屿发出了一声凄厉的、绝望的尖叫,他猛地抬起头,死死抱住沈烬,试图用自己微薄的力量留住他。
“沈烬!沈烬!不要走!求求你!我不要梦!我要你!我要真的你!!”他语无伦次地哭喊着,眼泪汹涌而出,浸湿了沈烬冰冷的睡衣。
沈烬的身影在黑暗中,开始变得透明,像清晨即将散去的薄雾。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变得虚幻的手,轻轻抚过江屿布满泪痕的脸颊,眼神里是铺天盖地的、无法言说的爱意与不舍。
他的嘴唇开合,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清晰地传入江屿濒临崩溃的意识里:
“江屿……对不起……”
“还有……谢谢你。”
“记住……那个摩天轮……和……戒指……”
“还有……我……爱你……”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消散在风里。
下一秒,江屿怀里的重量骤然消失。
他抱了个空。
沈烬,就像他出现时那样突兀地,在他眼前,如同星光湮灭,彻底地、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阳台上,只剩下江屿一个人,维持着拥抱的姿势,跪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怀里,空荡荡。
指尖,还残留着最后一刻那冰凉的、虚幻的触感。
耳边,回荡着那句消散在风里的“……爱你……”
世界,在他周围,轰然倒塌。
原来,所谓的“噩梦”,才是血淋淋的现实。
而他所坚信的、甜蜜的“现实”,才是沈烬用最后的生命,为他燃尽的、最后一场盛大而残酷的……梦。
他以为自己活在真实的甜蜜里,却不知早已溺毙在恋人用骨血燃尽的温柔火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