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烬没有立刻消失。
但他变得像一个设定好倒计时的精致程序,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精准地走向终结。
他不再回避江屿的触碰,甚至在某些时刻,会主动握住江屿的手,力道大得像要捏碎他的指骨,仿佛要通过这疼痛来确认彼此的存在。但他眼神里的光,却在一天天黯淡下去,如同电量即将耗尽的指示灯。
他开始带着江屿去很多地方,不像是约会,更像是一种仓促的巡礼。他们去最初那家书店,沈烬摸着那些书架,眼神怀念;他们去第一次一起吃冰淇淋的便利店,他盯着甜筒融化的轨迹出神;他们甚至在深夜翻墙进入已经闭园的主题公园,坐在空旷的旋转木马上,看着城市寥落的灯火。
“江屿,”在摩天轮升至最高点时,他看着脚下遥远的光河,轻声说,“如果……我是说如果,记忆也能像坐标一样被保存和传输,该多好。”
江屿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紧紧挨着沈烬,汲取着他身上所剩无几的温度,声音发颤:“我不要记忆,我只要你。”
沈烬转过头,在昏暗的光线里对他笑了笑,那笑容苍白而无力,充满了告别意味。
他开始给江屿讲一些零碎的故事。不是关于他的“故乡”,而是关于一些模糊的概念——“能量阈值”、“维度褶皱”、“观测者效应”。他说得艰涩,江屿听得懵懂,但他能感觉到,沈烬是在用他唯一能做到的方式,向他解释那个无法抗拒的“为什么”。
“就像声音需要介质传播,”沈烬试图比喻,眉头因思考而微蹙,“我的存在,也需要一种……这里的时空无法持续供应的‘介质’。当初过来,是借助了一个短暂的‘潮汐窗口’,现在窗口要关闭了。”
“不能……不能留下来吗?就像……”江屿徒劳地寻找着比喻,“就像适应这里的水土?”
沈烬缓缓摇头,眼神悲哀:“不是适应的问题。是存在本身的基础在消失。就像……”他顿了顿,找到一个更残酷的比喻,“就像一张纸上的二维生物,无法理解也无法长期生存在三维空间。强行留下,结果不是融入,而是……湮灭。”
“湮灭”两个字,像终极审判,砸得江屿眼前发黑。
与此同时,沈烬的身体开始出现一些肉眼可见的异常。有时他的身影会极其短暂地模糊一下,像是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有时在阳光下,他的影子会淡得几乎看不见。有一次,江屿眼睁睁看着他将水杯递到嘴边,手腕却像穿过了一片虚无,水杯径直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两人都愣住了,看着地上的玻璃碎片和一滩水迹。
沈烬的脸色白得透明,他低头看着自己刚刚“失灵”的手,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看,‘介质’越来越不稳定了。”
江屿冲过去,不顾地上的碎玻璃,紧紧抱住他。沈烬的身体很凉,抱在怀里,轻得像一团即将散开的雾。
“没关系……没关系……”江屿语无伦次地重复着,不知道是在安慰沈烬,还是在欺骗自己。
离别的气息越来越浓,像深秋浸入骨髓的寒气。
这天晚上,沈烬把江屿带到了那个废弃工厂的涂鸦墙前。夜色深沉,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稀疏的星子洒下微弱的光。
他从画筒里拿出最后两罐喷漆,一金,一银。
“最后一点‘介质’了,”他晃了晃喷漆罐,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够画点东西。”
他没有去看那只巨大的火鸟,而是在火鸟下方的空白墙壁上,开始喷绘。
江屿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有些单薄,动作却依旧稳定。金色的漆和银色的漆交织,不再是复杂的图形,而是两个简洁的、相互依偎的抽象人形。人形周围,环绕着无数细小的、如同星辰轨迹般的线条,将两人紧密地连接在一起。
像是在无垠的宇宙中,建立了一个独属于他们的、微小的星座。
画完最后一笔,沈烬放下喷漆罐,退后几步,静静地看着。
夜风吹过,荒草起伏。
他转过身,面向江屿。星辉下,他的面容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燃尽了最后所有的能量。
“江屿,”他开口,声音在夜风中显得异常清晰,“我可能……明天就要走了。”
尽管早有准备,但当这句话真的说出来时,江屿还是感觉整个世界在脚下碎裂。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沈烬向他走来,一步步,走得很慢,却很坚定。直到两人脚尖相抵,呼吸可闻。
“闭上眼睛。”沈烬轻声说。
江屿顺从地闭上眼,睫毛因为恐惧和悲伤而剧烈颤抖。
然后,他感觉到一个微凉而柔软的触感,落在了他的唇上。
很轻,很短暂,像一片雪花,又像一颗流星划过夜空。
带着决绝的温柔,和宇宙级别的悲伤。
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吻,也像是最后一个。
一触即分。
江屿猛地睁开眼,泪水瞬间决堤。
沈烬抬手,用指尖轻轻拂去他滑落的泪珠,眼神深邃得像包含了整个星海的孤独。
“这个吻,”他低声说,声音带着一丝不稳的震颤,“会逆着时间,溯流而上,成为我来时路上,唯一的光。”
所以,不要忘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