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雨歇,但天空仍然阴云密布。山下不少人家的庄稼没有及时抢收,正望着一堆还没晒干的粟谷叹气,只盼着早点天晴。
宋茜茸倒没这个烦恼,她的黄豆早就晒干收好了。此时她正在灶房煮酸枣,见到枣皮裂开,才用笊篱把它们捞起,沥在筲箕中控干水分。
待枣子凉下来,她便坐下来耐心地剥去枣皮,把果肉放进木盆。果肉软绵绵的,轻轻一掐,就从枣核上脱落下来。
她取出一束竹筷,顺着一个方向反复搅拌,让果肉和枣核慢慢分离。酸枣核她也没扔,打算晒干后拿到医馆问问收不收。
十斤酸枣才能得两斤果肉,满满一筐酸枣,也不过得了一小盆酸枣肉。
宋茜茸甩了甩酸胀的手,往果肉中倒入糖浆,细细搅拌均匀后,用筷子蘸起一些尝了尝,酸甜适口,这才满意。
家里有个小竹匾,正好可以架在灶膛上。她便把搅拌好的酸枣肉均匀铺在小竹匾上,用灶台余温慢慢烘干。
做好的酸枣糕是晶莹剔透的棕红色,宋茜茸把它们切成薄片。尝一口,软糯酸甜,料想平素素一定爱吃。
宋茜茸把酸枣糕分成了三份,一份留着自己当零嘴,一份送去张家,还有一份准备拿给林家。
农忙时节,村里人每日早出晚归,忙得脚不沾地。但镇子上的人依旧如常,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这日,宋茜茸来到镇上给于娘子复诊时,发现室内还有一位年轻妇人,和于娘子年纪差不多。
那妇人见宋茜茸把脉细致,医理清晰,药方上的字迹端正秀气,便悄悄给于娘子递了个眼色。
于娘子心领神会,拉起宋茜茸的手笑道:“宋娘子,儿给介绍一下,这是铁匠家二郎的媳妇秦娘子,是儿的好友。”
互相见过礼,于娘子才说:“秦娘子身上有些不好,得知我有你这个女神医在料理,羡慕得紧,这才求了我这边来,想请你也帮着看看。”
秦娘子微笑着说:“有劳宋娘子了。”她身形纤瘦,面目温婉,细声细气温柔得很。
宋茜茸也含笑着说:“秦娘子客气了。”便细细询问她的身体。
秦娘子面露羞赧,静默片刻才说:“是月事不顺。月信刚结束四五天,便又见红,一个月里,身上没几日爽利的。”
“这是经间期出血。”宋茜茸说,“小腹可痛?”
秦娘子说:“确有坠胀之感,倒也不似经期那般疼痛。”
宋茜茸观察她的面色和舌苔,又请她将手腕放到脉枕上仔细听脉,才道:“肝气郁结,气血不畅,此乃气滞血瘀之象。”
她提笔写下药方,递交给秦娘子,嘱咐道:“按此方子抓药,三碗水煎成一碗,饭后温服。服药期间,注意饮食清淡,忌生冷油腻。”
秦娘子接过药方,连连道谢。
一番客套后,两人一同将宋茜茸送出门。返回内室时,秦娘子轻叹:“若镇上能有一家女医馆,只怕门槛早被踏破了。”
于娘子附和道:“谁说不是呢?许多妇人病症,实在不便向男医细说。”
两人在这头感慨,宋茜茸却已直奔镇上铺子,买了不少米面和调料。这些山中都无法采收,必须定期购买。
时至九月中,沙河村各家陆续完成了秋收。粟谷归了仓,冬小麦也已下了种,村民们终于得了空闲。
宋茜茸与林青禾的婚期将至,林家上下一派忙碌。林青禾双亲俱已不再,一切事宜全由林福荣夫妇张罗,里里外外都要操心。好在林家族人不少,帮忙的人多。
纪桂英和一帮妯娌将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院里各处挂上了红绸,处处透着喜庆。
林月明和几个嫂嫂姐妹聚在一起,忙着打络子,编如意结。这些饰物要挂在门窗上,添一份吉祥祈愿。
男人们也没闲着。
林福荣带着林青松和林青秀在山溪深处捞鱼摸螺,这边人少,鱼虾格外丰足。三人截住一段溪流,用醉鱼草迷晕一大片,最后捉到了三十多条大鱼,还捞了两筐青皮虾。
林青禾则带着林青枫与另外两个堂弟往深山里走了一趟,带回来二十多只雉鸡、十几只绿头鸭,又刨了几个兔子洞,把幼兔放了,留下了十多只大肥兔。
乡下人办宴席,讲究的是物尽其用。能自家张罗的食材,就尽量不去买。庄稼人挣钱不容易,自是要省着点花。
九月十九,正是成亲礼的前一日。林福荣夫妇忙着与承办席面的大厨钱娘子清点食材。这次宴请的亲朋好友算下来约莫有十五桌,各样蔬菜肉品得提前备好。
依照本地习俗,成亲当天得备三顿席面。朝食比较简单,主要招待一早过来帮忙的邻里乡亲,午食则是用来款待新郎的亲友。晚食是正式婚宴,人最齐全,且新娘的娘家亲友将坐上席,须得十个菜。
菜单是一早就定好的。朝食馒头配米汤即可,中午有蒸鱼干、干豆角烧肉、辣炒螺肉、清炒黄瓜、红烧茄子、凉拌马齿苋、炒扁豆、地皮菜鸡蛋汤。
晚宴是重头戏,定的是红烧鱼块、麻辣兔肉、蒜苗炒鸡、菌菇蒸排骨、梅菜扣肉、四喜丸子、水煮虾、清炒空心菜、凉拌黄瓜,再加一个清炖鸭汤。
宴席上能有这么多荤菜,这在乡下是难得的丰盛。
正忙活着,外头突然传来喧闹声,方如玉那穿透性极强的嗓门传了过来:“哎呀呀,吉时到,福星照,新人未到妆先到哟!林府大喜,快准备接喜哟!”
众人忙到门口相迎,原来是张猎户一家,随媒婆方如玉一起送嫁妆来了。身后的青壮汉子或挑或抬,个个喜气洋洋。
林福荣夫妇忙将人请进屋,随着汉子们将一件件嫁妆抬进去,方如玉像唱礼一样,对这些箱笼、被褥、家具等物件逐一赞美。
打送妆队伍入村时,村里人就听到了动静,都跑来看热闹。每听到方如玉念一句,就在外头叫声好。
当所有嫁妆都搬进新房,林家人便回避了。方如玉站在院中唱:“铺房铺房,喜气满堂!女家带来金山银山,男家接住福海寿山。”
纪桂英搀着一位老婆婆进屋,笑着说:“四阿奶,劳您帮着新人挂账。”
四阿奶是林家辈分最高的人,已过了花甲之年,福寿双全,四世同堂,儿孙孝顺,是真正的“全福人”。
纪桂英和几个交好的妇人,同四阿奶一道布置新房,只听方如玉继续在唱:“左边摆箱,右边置柜,中间留给新人成双对!”
“唱得好!”村民们围在院门口,忍不住鼓掌叫好。
方如玉朝众人一笑,接着唱:“铺床铺床,儿孙满堂;先生贵子,后生女郎!”
林青禾与其他林家人一起暂避在厢房,听到这句时,眉心微微一动,目光不由看向窗外。媒婆喜庆的唱礼声,围观村民的吆喝声,仿佛都飘远了。
“大嫂,你看二哥那呆样。”林月圆跟刘顺儿悄悄咬耳朵。
刘顺儿朝林青禾看去,不由噗嗤笑出声。她记起第一次看到林青禾时,他才八岁,皮得很,带着村里一群小子上树掏鸟,下河摸鱼,没个消停。
那时候镇上建了私塾,二叔送他去读,结果夫子在上头讲课,他在下面编草蝈,不晓得被打了多少次手板心。
但他聪明,学得快,书背得好,夫子不无遗憾地说,但凡林青禾多用上三分心,指不定能考上个秀才。
可惜二婶过世得早,林青禾不再去私塾,跟着二叔进山打猎了。婆母问他,为何要去吃那份苦?
他怎么回答来着?他说:“我不能让阿爹一个人在山上,他伤心了。”婆母听了,当时眼泪就没忍住。
这些年下来,她看着这个堂弟长大成人,撑起一个家,知道他有多不容易。现在,他要成婚了,她打心眼里替他高兴。
对于二弟妇,刘顺儿并没有正式打过交道,但在镇外的大集上也远远看过几回。那小娘子站在摊子后面,言笑晏晏,吆喝的词儿说出花来。
是个不错的女娘呢!
林青禾并不知道自家大嫂想什么,他思绪翻飞,念头不知道转了多少道弯,蓦地被林福荣打断:“二青,发什么呆?该去暖房了。”
林家人早已收拾了一桌席面,请送嫁的人一起吃。席间,林福荣夫妇带着林家兄弟一起,向媒婆方如玉以及张猎户一家敬酒,这便是“暖房”。
民间很重视这个仪式,自此两家人正式结为亲家,合该和睦融洽。
而此时的宋茜茸,正准备“浴兰汤”。四阿奶的儿媳与孙媳正在她家帮着煮兰草水,为新妇除尘。
四阿爷是林青禾爷爷的弟弟,对兄长一向敬仰,因此对林青禾几兄弟也颇多照拂。这次来宋家帮忙,也是应林青禾之请。
他的长媳姓宋,叫宋香芝,是个热心的妇人。她对宋茜茸说:“咱俩是本家,以后啊,你就把三婶这儿当娘家走动。”
宋茜茸忍不住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