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内灯火璀璨,金丝楠木梁柱间萦绕着龙涎香的芬芳。卫云舒端坐在殿中央的芙蓉簟上,素手轻抚琴弦。一曲《月下独酌》从指尖流淌而出,清越的琴音如月华泻地,竟让满殿喧哗渐渐沉寂。
她今日特意选了月白云纹襦裙,发间只簪一朵新摘的白玉兰。在这满殿珠翠环绕的宫眷中,反倒显得格外清丽脱俗。
当最后一个音符在殿梁间消散,满座寂静得能听见烛花爆开的轻响。
"妙极!"太后抚掌赞叹,眼角笑纹深深,"哀家听过无数琴师演奏,顾大家这一曲,当真称得上'此曲只应天有天上有'。"
卫云舒盈盈拜倒:"太后谬赞。"
"看赏!"太后心情大悦,"顾大家可还有拿手曲目?再奏一曲与诸位助兴。"
卫云舒抬眸时,正对上突厥使者阿史那摩诃探究的目光。那位身着貂裘的突厥贵族摩挲着酒杯,眼神锐利如鹰。
她心念电转,轻声道:"清弦近日偶得灵感,谱就一曲《风入松》,愿献与太后及诸位贵客。"
太后面露惊喜:"可是前朝失传的名曲?"
"正是。"卫云舒垂首应答,余光瞥见兵部尚书李崇执杯的手微微一顿。
太后欣然准奏。
卫云舒重新抚上琴弦,指尖在七弦间游走。这一次的琴音与方才截然不同,时而如松涛阵阵,时而如狂风过隙。在某个转调处,她刻意加重了指法,奏出一段特殊的节奏。
殿角传来玉珠落盘的清脆声响——是萧景澈在把玩手中的玉扳指。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表示他已听懂琴音中暗藏的讯息。
而对面席上,李崇的眉头越皱越紧,手中的酒杯已然放下。
卫云舒指尖流转,琴音倏然开阔。如长风穿林,松涛阵阵;又如飞瀑击石,铿锵有力。她巧妙地将父亲在狱中哼唱的特定节奏编织其中,每一个重音都暗合着记忆中的节拍。
琴音流转间,她敏锐地注意到李崇执杯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而突厥使者阿史那摩诃则微微前倾身子,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精光。
就是这个!父亲在生命最后时刻反复哼唱的旋律,果然暗藏玄机!
"妙!妙极!"
最后一个音符尚未消散,阿史那摩诃已击节赞叹。他举杯起身,目光灼灼地望向卫云舒:"顾大家此曲,让本使想起一位故人——贵国已故的太常寺少卿卫明远卫大人。"
"哐当——"
不知是谁失手打翻了酒盏。满殿灯火似乎都暗了一瞬。
李崇强笑着起身:"使者醉了。卫明远科举舞弊,罪证确凿,乃是朝廷钦犯,不值一提。"
"是吗?"阿史那摩诃晃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唇边噙着意味深长的笑,"可本使分明记得,卫大人临终前曾托人给我们可汗送过一封信。信中提及的某些...军需往来,倒是与李大人颇有关联呢。"
话音未落,满座哗然。
卫云舒垂眸静立,指尖轻轻抚过腕间的银镯。
父亲与突厥可汗通信?绝无可能!这分明是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信中都说了些什么?"
萧景澈慵懒的嗓音打破了凝滞的气氛。他斜倚在席位间把玩着酒杯,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可卫云舒分明看见他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突厥使者阿史那摩诃转头看向萧景澈,眼底掠过一丝玩味:"七殿下感兴趣?不过是些曲谱心得。只是那谱子上的节奏..."他故意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卫云舒,"与方才顾大家所奏的《风入松》,倒有**分相似。"
刹那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卫云舒身上。她感到李崇阴冷的视线如毒蛇般缠绕而来,太后的笑容也淡了几分。
"使者说笑了。"李崇起身举杯,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顾大家与卫明远素不相识,不过是琴曲相通罢了。来,本官敬使者一杯。"
阿史那摩诃却不接茬,锐利的目光直刺卫云舒:"那顾大家能否说说,方才那段'松间鹤唳'的指法,是师从何人?"
卫云舒心念电转。这指法分明是父亲独创的"鹤鸣九皋",世间会此技法者不出三人。她稳住呼吸,浅浅一笑:"回使者,这指法是清弦在江南时,观白鹤振翅有所感悟,自创而得。"
"自创?"阿史那摩诃抚掌大笑,"好一个自创!若非亲眼所见,本使都要信了。除非..."
他故意拖长语调,殿内静得能听见烛泪滴落的声音。卫云舒不动声色地将手缩回袖中,指尖轻轻扣住了银镯上的机括。
"除非..."突厥使者阿史那摩诃的目光如鹰隼般锁定卫云舒,"顾大家与卫明远,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系?"
殿内烛火噼啪作响,卫云舒感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她强迫自己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指尖却在袖中微微发颤:"使者说笑了。清弦久居江南,与卫大人素未谋面,何来关系之说?"
她忽然抬眸,目光清亮如剑:"倒是使者对卫大人的事如数家珍,莫非真如外界所言,卫大人之死...与突厥有关?"
这一反问石破天惊,阿史那摩诃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放肆!"李崇霍然起身,面色铁青,"太后寿宴,岂容你在此胡言乱语!"
"好了。"太后淡淡开口,目光在卫云舒身上停留片刻,"顾大家今日辛苦了,先回去歇着吧。"
卫云舒恭敬行礼,转身时感受到数道目光如芒在背。李崇阴冷的注视,突厥使者探究的眼神,还有...萧景澈深不见底的目光。
刚走出慈宁宫,一名小太监匆匆追来:"顾大家留步,七殿下有请。"
卫云舒心知有异,却还是跟着小太监转入宫道。行至半途,她忽然停步:"这不是去重华宫的路。"
小太监回头,脸上露出诡异的笑:"顾大家好眼力,可惜...晚了!"
假山后倏然闪出数道黑影,为首之人蒙面执刀,声音嘶哑:"姑娘,请吧。"
卫云舒悄然扣住腕间银镯,步步后退:"你们是谁的人?"
"姑娘不必知道。"蒙面人逼近,刀锋在月光下泛着寒光,"只要乖乖跟我们走..."
"住手!"
一声清喝破空而来。众人抬头,只见宫墙之上,萧景澈负手而立。月华如水,照得他一身玄衣猎猎生风,宛若谪仙。
"在本王宫里拿人,"他轻飘飘跃下,挡在卫云舒身前,"问过本王的意思了吗?"
萧景澈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威严。
蒙面首领冷笑:“七殿下还是少管闲事为妙。”
萧景澈纵身跃下,轻飘飘落在卫云舒身前,将她护在身后:“若我非要管呢?”
"那就得罪了!"蒙面首领一声令下,数道黑影如鬼魅般扑来。
刀光剑影间,萧景澈身形如游龙惊鸿,玄色衣袖翻飞处,已有两名刺客闷声倒地。卫云舒趁机按下银镯机括,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破空而出,正中从侧翼袭来的刺客咽喉。
"好身手。"蒙面首领冷笑一声,突然暴起发难。他双掌如钩,直取萧景澈心脉,招式狠辣竟是大内禁术。
萧景澈旋身避过,反手格挡间衣袖被凌厉掌风撕裂。二人缠斗的身影在月光下快得只剩残影,拳脚相击时发出的闷响令人心惊。
卫云舒紧握银镯,这才惊觉萧景澈的武功深不可测。这般修为,绝不可能是个终日流连酒肆的闲散皇子。
"禁军巡夜!何人在此喧哗?"
远处忽然传来呼喝声与整齐的脚步声。蒙面首领虚晃一招,纵身后撤:"撤!"
转眼间,刺客们便消失在重重宫阙的阴影中。
萧景澈拂去衣袖上的尘土,转身仔细端详卫云舒:"可曾受伤?"
卫云舒摇头,望着他撕裂的衣袖欲言又止。
"是李崇的人。"萧景澈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你今日在殿上那番话,已经触到了他们的痛处。"
卫云舒垂下眼帘,将满腹疑窦尽数掩藏。这位七殿下,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得多。
卫云舒蹙眉:"就因为我弹了与父亲相似的曲子?"
"不止如此。"萧景澈目光如炬,"你在太后面前展露才华,又引起突厥使者注意,已经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
他忽然压低声音,气息拂过她耳畔:"更重要的是,你无意中触动了他们最敏感的神经。"
"殿下是说..."
"《风入松》里那段'松间鹤唳'。"萧景澈眸光深沉,"你从何处学来?"
卫云舒如实相告:"幼时父亲所授,说是祖传琴谱。直到今日才知..."她声音微颤,"这其中另有玄机。"
萧景澈若有所思:"看来卫大人是用这种方式,留下了重要线索。"
远处侍卫的脚步声渐近,他自然地握住她的手腕:"此地不宜久留。"
二人隐入宫墙阴影,在夜色中穿行。卫云舒忽然止步:"殿下今日为何恰好出现?"
月光透过枝桠,在他肩头洒下细碎光影。萧景澈脚步微顿,侧颜在明暗交错间显得格外深邃:
"自你踏入司乐坊那日起,就有人在暗处护你周全。"
他转身凝视着她,眸中情绪翻涌:"得知你被可疑之人引开,我岂能坐视不理?"
这个答案出乎意料,让卫云舒一时怔住。原来这些时日的安稳,并非侥幸。
卫云舒望着萧景澈在月光下棱角分明的侧脸,心头泛起难以名状的涟漪。
回到司乐坊时,苏月见正立在院中的梧桐树下,宫灯在她清冷的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见到卫云舒归来,她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放松下来。
"总算回来了。"苏月见快步上前,目光敏锐地落在她衣袖的暗红血迹上,"你受伤了?"
"不是我的血。"卫云舒轻声答道。
苏月见神色骤寒:"今日慈宁宫的事我已经听说了。你太冒失了,竟敢在太后面前弹奏《风入松》!"
卫云舒垂首:"清弦知错。"
"知错?"苏月见冷笑,"你可知这一曲,险些让你步上卫大人的后尘!"
萧景澈适时开口:"苏女史息怒。今日之事,反倒印证了我们的猜测。"
苏月见转向他:"殿下何意?"
"那首曲子。"萧景澈目光如炬,"卫大人定是在曲谱中留下了关键证据。否则李崇的人不会如此迫不及待地要灭口。"
苏月见沉吟片刻,脸色稍霁:"殿下言之有理。但如此一来,清弦的处境就更危险了。"
"我会加派人手..."
"不必。"卫云舒突然打断,"他们越是紧张,越说明我们找对了方向。当务之急是破解父亲留下的密码,找到确凿证据。"
萧景澈与苏月见交换了一个赞许的眼神。
"说得对。"萧景澈从怀中取出一本泛黄的琴谱,"这是从卫府旧宅暗格里找到的,是你父亲亲笔所书。"
卫云舒接过琴谱,指尖轻颤。熟悉的墨香扑面而来,仿佛又看见父亲在灯下批注琴谱的身影。
苏月见轻叹一声:"事到如今,有些事也该告诉你了。"她目光复杂,"司乐坊表面掌管礼乐,实则是皇室的情报中枢。我引你入京,既是受七殿下所托,也是看中你的才华。"
"清弦明白。"卫云舒平静应答。
"从明日起,我会教你司乐坊的密语和传递情报之法。"苏月见正色道,"但你要想清楚,一旦踏入此门,就再无悔路可走。"
萧景澈接话道:"科场案背后牵扯的是兵部、吏部,甚至皇室宗亲的利益网络。我们要面对的,是足以动摇国本的巨贪大恶。"
卫云舒仰头望向夜空。浓云蔽月,唯有几颗孤星在云隙间顽强闪烁。
"父亲常教导,为官者当明心见性,守正不阿。"她声音轻柔却坚定,"如今他含冤而死,我若贪生怕死,畏缩不前,岂不愧为卫家女儿?"
她转向二人,郑重一揖:"今后之路,无论多么艰险,清弦愿与二位同心协力,查明真相,肃清朝纲,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夜风骤起,卷起她素白的衣袂,宛若一只即将破茧的蝶。
而此时,不远处的宫墙上,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掠过,朝着兵部尚书府的方向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