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客栈 第21章 翁丘山村

“郎君，我家地方太小，空着的那间屋子已经给了他们，没地方给你住了。”秋娘朝他摇头，委婉拒绝。

男人听到这话，收回视线，连忙道：“我可以打地铺，柴房或是别的什么地方都行。”

秋娘垂下眼，咬了咬唇，见他这人听不懂自己的拒绝，索性直说：“郎君，我家夫君今日不在家，收留这对夫妻尚能同阿家夫君交待，若是……”她止住话，没再说下去。

南朝时的人，大多将女子贞洁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若真的因此传出些风言风语，对秋娘来说便是无妄之灾。

“我如何能说得清。”她微蹙着眉，视线落在地面上。

“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吵吵什么呢！”身后的门猛然被推开，从中走出个老妇，“哪个不长眼的在闹腾！”

老妇两鬓斑白，面色蜡黄，脸上褶皱清晰，浑浊的眼睛来回转动，不住打量着院子里的几个人，看到他们身上奇怪的衣裳和头发，尖声质问秋娘：“这都是什么人啊，这衣裳破烂成这样，不会是你哪家的穷亲戚来讨饭了吧？”

秋娘面露难堪，小心翼翼地开口：“阿家，这对夫妻在村里迷了路，我就想着收留他们一晚。”

“那个呢？”老妇叉着腰走到门前，把秋娘一把推开，眯眼盯着男人，表情动作无一不透露着精明刻薄，“你莫不是趁着我儿不在家，同这野男人厮混偷人吧？”

这话说得难听粗陋，在场众人听了都忍不住皱起眉。

秋娘慌乱地看着老妇，拼命摇头解释：“阿家，我没有，这位郎君只是想要借宿，我已经拒绝他了。”

“老人家，只有心脏的人，眼里看到的东西才会脏。”寂未开口，冷漠看着眼前的老妇，话语冷静清晰。

老妇转过头来盯着她，抬起手刚准备骂，却被她的话噎了回去：“举头三尺有神明，口出恶言，损阴德，伤福报。若是不想落得个凄惨下场，还是给自己积些口德。”

这样的穷乡僻壤对鬼神之事尤其敬畏，比起跟她掰扯对错，倒不如这些话有用。

果不其然，那老妇听完她的话，气得脑袋都快冒烟了，浑浊的眼珠在眼眶里四处张望，身上莫名生出些凉意。

老妇心虚地看向寂未，气势比刚才弱了不少：“你莫要说这些话来吓唬我！”随即紧紧抿着唇，不敢再说什么难听话。

“你招来了些什么人啊！”她视线一转，看到旁边低着头没吭声的秋娘，心里的火气顿时升起来，将气全撒到她身上，狠狠在秋娘身上抽了几巴掌，秋娘也不敢躲，只能抱着胳膊求饶，被推得踉跄了下。

寂未抢步上前扶住秋娘，隔开了她和老妇，眸子冰冷，手里紧攥的那根木簪微微上抬，目光如有实质，直视着眼前的老妇人。

老妇被她这眼神盯得有些怵，不自觉咽了口唾沫，却还是不肯落了下风，梗着脖子要连寂未一起打。

宋朝反应过来，立刻伸手钳住老妇的手腕，避免再次动手，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说：“老人家，你这么刻薄污蔑儿媳，毁她的清誉，要是传出去邻里会怎么议论，又会怎么看你和你儿子。”

老妇转过头对着他们，把胳膊从他手里挣出来，狠狠剜了他们一眼，喘着粗气喊：“我家不留客，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门外的男人一听这话，快步踏入院内。

这荒郊野岭，三更半夜的，旁的人家都已经熄了灯歇息了，要是被赶出去，从哪儿再找个住处。

男人拉开背包，将里面的米面粮食尽数拿出来，好声好气地跟老妇商量：“老人家，我们不是坏人，只是来找亲戚迷了路。我这儿有几斤白面和新米，就当是我们三个人的住宿费，你看成吗？”

宋朝听他连他们都一并算上，显然有些意外。

寂未只是看了男人眼，没多说什么，漠然盯着眼前的人。

老妇看到他包里的粮食，表情略微松动了些，伸手去扒拉了几下，当真是上好的米面。她试探着拎了下，大约得有三斗。

整个村子怕是都没见过这么多的好粮食，老妇盯着地上的包，要是换算下来都够他们吃半个月了。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舔了下唇，那张脸上还能看出些许凶恶，眼中精光闪烁，明显是在犹豫。

半晌后，老妇正了正身子，扬声问道：“那你们打算住多久啊？”

男人看向寂未，她似有所觉，侧过头来和他对视，然后她回答：“五日吧。”

宋朝察觉他们之间的默契，眸子微顿，随即沉默别开了视线。

老妇鼻子哼气，满意地扒拉着那包里的米和面，都舍不得移开视线。

“你赶紧把这些粮食收起来。”她直起身子，推了秋娘一把，然后又转过头来警告道，“别想着偷偷分出来，少一点我都不会放过你！”说完，哼着不知名的曲调往屋里去了。

秋娘连声称是，伸手去提地上的背包，却被宋朝先一步提起来，他温声说：“我帮你。”

她有些愣怔，睫毛轻轻眨了下，低声道：“多谢。”

转身将门关上后，她带着宋朝去厨房把粮食收起来。

回去时，秋娘还从自己屋里拿出三件衣裳给他们送过去。

“今夜的事，秋娘谢过几位。”她尽力扯出一个笑，把手里的衣裳放到床上，“这些衣裳都是洗过的，就是料子粗了些，娘子和郎君别嫌弃。”

寂未看着那几件衣裳，看向她：“多谢。”

“娘子别这么说。”秋娘摇了摇头，又看向男人，“柴房阴湿，我家实在是没有多余的房间，只能委屈郎君在前堂凑合了。”

男人却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和声道：“只要有被褥，哪里都能住的。”

秋娘听他这样说，笑了下：“这屋的柜子里有新被褥，郎君自取便可。夜也深了，几位早些休息，秋娘不打扰了。”

待秋娘出了门，男人又看向寂未，认真同对她说：“上次在北城的幻境中没来得及跟你说句谢谢。”

“寂先生不用放在心上，举手之劳罢了。”她和男人对视，话语少见的柔和。

宋朝扫了她一眼，喉间发出轻哼，垂着眼翻那几件衣裳。

“不用这么叫我，叫我寂昀就好。”男人顺着他们之间的红线看向宋朝，笑着称赞，“你和你先生很般配。”

站在铺前的男人忽然顿了下，拿起衣裳走过去，把那两件男式短袍放到寂昀面前：“寂先生，选件衣服吧。”

寂未正仔细盯着寂昀看，眼中情绪复杂难辨，宋朝走过来后，她随即收回视线。

寂昀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不明所以，视线落在那两件衣裳上，随便选了件：“这个吧。”

“我是寂昀，在北城的时候多亏满小姐救了我，幸会。”他对宋朝道。

宋朝这才注意到他叫寂未“满小姐”，下意识看向寂未，那人似乎并没有在意他们的对话，只静静看着桌上那盏白灯。

他再次看向寂昀，只道：“叫我宋朝就行，今天多亏你带的粮食。”

寂昀摆摆手，并不在意这些：“我也只是备着而已，我听家里人说过，这种山村里能流通的只有粮食，这才带了些。”

在这种小山村里，金银财物都无法流通，因为村民根本没有可以换钱的地方，只有粮食才是必需，可交换的。

“你这次来是为了翁丘的幻境吗？”寂未终于开口说话，抬眼去看寂昀。

寂昀听到她的问题，默然点头，很久后才压低了声音说：“翁丘古时候有个习俗，不知道你们清不清楚。”

“用女子献祭河神，就可以保佑这家生出儿子。”他叹气，语气沉重，“几千年累积下来，翁丘此地有许多怨鬼，这个执念幻境是这里最大的一个，我怀疑幻境主人不仅引诱生灵来此，还吞噬了不少恶鬼。”

以恶鬼的怨恨来助长自己的执念，会使鬼在幻境中的能力倍速提升，但同样，身上的罪与恶也会成倍返还。

是个害人亦害己的法子。

怪不得入境的时候，会看到那么浓重的怨念。

“你找到幻境的主人了吗？”宋朝问道。

寂昀摇头：“没有，他在幻境中掩盖了所有人的魂灵气息，我找不到他。”

“他已经盯上你了，会来主动找你的。”寂未盯着那盏灯笼，手指抚过，嗓音淡淡。

外面锣声乍响，在安静中有些惊悚，几人不约而同地往外看去。

“三更已到——”打更人的喊声传来，由近到远，“关门关窗，防火防盗——”

寂未皱起眉，心中闪过一丝异样，但还没来得及抓住，那种感觉就消失不见。

“明日再说吧。”她低声道。

听到她这么说，寂昀也不好再多留，拿了被褥就去了前堂。

宋朝瞄了她一眼，拿了床被褥铺在地上，状似无意地问：“你们之前见过？”

“嗯。”寂未话里没什么情绪，“他们家做鬼神生意，我之前去北城在幻镜中救过他一次。”

“那他为什么叫你满小姐？”他停顿片刻，又问。

寂未瞥了他一眼，只见他正低着头，好像只是随口问了声。

“他姓寂，是我家的后人。”她本不想多说，最后却还是平静丢下了句话，“如果我告诉他我也姓寂，以他的性格一定会怀疑我的身份。”

宋朝终于抬起眼睛，向来温和的面容此刻有几分震惊：“你们家的后人？”

难怪，寂未会对他和旁人不同。

“你就准备打地铺吗？”她没给宋朝继续问下去的机会，转了话题。

他一愣，移开视线点了点头，嗓音温柔：“我怎么都能睡的，你好好休息。”

寂未没对他的话有什么表示，漫不经心地扫过他，俯身熄了屋里的油灯。

屋里一下子暗下来，宋朝短暂失去视觉，只能听到些窸窸窣窣的声音。

借着从窗透进来的月光，他看到寂未躺在通铺上的侧影。

“寂未，如果有一天，我也被困在幻境里，你会怎么做？”他侧过头，轻声问她。

她曾经说过他深陷魇中，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他也会生出执念，无法克制地伤害生灵。

这个人会怎么对他呢？

也会像对其他魂灵一样，干脆利落地动手吗？

寂未没有说话，无边静寂中，他抬起视线，看到那人落下来的发丝，一动没动。

宋朝静默盯着那缕发丝，无奈低笑。

这样的问题，她从来都不会回答，是他冲动了，才会问出这种话。

他闭上眼，就在半梦半醒间，他恍然听见那道熟悉的声音。

“不会的。”话语很淡，和之前一样是冷的。

地上的人瞬间清醒过来，四周喧嚣像是被暂停，他只能听到这人说的话，闭着眼睛不敢睁开。

黑暗中，寂未半睁着眼睛，月光映在她眼底，将眸子照亮。

她说：“就算有那么一天，我也会尽全力把你带出来。”

寂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答他这个问题，或许是觉得他这样心善的人，不该被那些东西裹挟，沦为恶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