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客栈 第12章 无名女童

陈熙听到她的声音，眼睛呆滞地转动了下，目光落在寂未身上，眼眶中的泪水顺着脸颊掉下来，张着口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她瞳孔收缩，身子微弱抖动着，屈起双腿把自己缩成一团，用手抱住自己的头，眼泪不住地往下掉，“我看到，赵媛不小心撞到我，娃娃就掉进了小区的水里，等我捞起娃娃之后，就看到她被一个叔叔抱走，带到了桥边，我……”

她抬脚跟了上去。

女孩的呼吸急促起来，闭起眼睛像是看到了什么无比可怕的事，哽咽着：“我看到……我看到……”

宋朝伸出手拉住陈熙，微微弯下身子，温声安抚：“别怕，我们都在，不会再让他伤害到你了。”

陈熙仍在颤抖，垂着眼皱紧眉头，继续说：“我看到他把赵媛推进水里，然后又把她救上来，一直重复了好多次……”回忆的画面真实残忍，她甚至都能感觉到那水有多凉，还能清楚地记得赵媛的表情和挣扎。

几次过后，那个男人就把赵媛整个丢了进去，赵媛当时已经不太能挣扎了，在水里扑腾了两下，就飘在了水面上。

她看到自己站在那里，害怕地往后退了几步就想跑，可还没来及转身，那个男人就发现了她，阴鸷的目光穿过没什么遮蔽的枯树，死死盯着她。

“他看到我了！”陈熙情绪忽然崩溃，惊声尖叫，放声哭了出来，“他拿着石头一直在打我，打了我好久……”

她好疼，身上每个地方都是疼的，最后，她睁不开眼睛，也没有办法动，只能感觉到自己被放到一个潮湿黏腻的地方，慢慢失去了知觉。

“陈熙，陈熙……”宋朝看着眼前的孩子把自己缩成一团，崩溃地哭喊着，像是完全感觉不到外界的事，他抬手覆上她的手，触到一片冰凉。

她依然没有反应，只是不断地把自己的脑袋往胸口中埋。

宋朝转头去看身边的人，神色难掩焦急，问道：“现在怎么办？”

寂未站在旁边盯着陈熙的反应，始终默不作声。

兰花精咬着唇，抬头看了看宋朝，又看了看寂未，弱弱地提议：“要不然，你把她记忆封锁了吧，我看她这样，可能真不太能承受这段记忆。”

但如果这样做，他们可能就找不到凶手了。

宋朝目光从寂未身上移开，沉默过后，低声道：“封锁吧，她受不了的。”

陈熙根本承受不了这段记忆的痛苦，如果强迫她记得，最后一定会变成恶灵。

寂未终于掀起眼皮，轻飘飘地掠过宋朝后，缓慢抬起手，在陈熙眉间画下符咒，封锁了那段记忆。

床上的女孩不再大声哭泣，情绪逐渐平复下来，身子慢慢开始放松，因为精神刺激太过，直接倒了下去。

寂未正准备收回的手突然顿在空中，停滞片刻后，伸手去探她的魂灵——魂灵气味并不熟悉，她不是她。

半垂着的眸子忽然弯了下，扯出的那个笑容冰冷讽刺。

只不过是长了颗相似的痣而已，她到底在想什么。一千年间，无论是他们还是那个人，都没有出现在黄泉客栈。

地府里那位阎王爷，怎么可能让她见到他们，他恐怕恨不得她这辈子都被困在这里，永远留在客栈中。

宋朝见陈熙没事了，转头去看寂未，只见她正盯着手里的戒指，脸色似乎比刚才更差了一点。

“找庄渐意把她送回房间吧。”寂未淡淡抬起视线，看了眼床上的女孩，然后攥着戒指转身往外走。

高跟鞋落在木地板上，在幽长安静的走廊中显得尤其清晰，犹如漫长岁月中的断裂回响，沉重绵长。

“寂未。”身后的长廊中有人唤她，声音似乎将整个空间都填满。

她身子顿住，缓缓转过身去，眼中不带丝毫情绪，嗓音清淡：“在客栈长廊不要大声说话，会打扰客人休息。”

“你是觉得封锁记忆这件事不对吗？”宋朝大步朝她走过去，低声问询。

或许是太久没有打扫而产生了灰尘，又或许是木头的些微碎屑，在幽暗光线下，这条长廊总是蒙了层模糊滤镜似的。

就像此刻，宋朝觉得对面人的表情都有些朦胧。

“没有，很对。”她直视着宋朝，面色平淡，“这些都是她自己的事，与我无关。”

作为黄泉客栈的老板，她只需要满足客人的需要，她会尽力去满足他们的要求，但总有些事是她没有办法完成的。

比如这件——她没有办法让陈熙不抗拒害怕那段记忆，也没有办法进入陈熙的记忆去看凶手的作案手法和长相。

陈熙的执念不是找到真相，封锁记忆后她也不会变成恶灵，对于寂未来说，事情的真相找到与否，都无所谓。

只消等陈熙休息好，把她送入地府轮回就可以了。

宋朝就那么盯着她看了很久，久到寂未已经没有什么耐心陪他再耗下去了，他轻声问她：“那你为什么不开心呢？”

听见这话，寂未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而后漫不经心地问他：“今天经历了那么多事，你不累吗？”

他微微愣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

从宋朝进客栈到现在，他们签订文书，共同进入兰花精的幻境，遇见陈熙，查到她的真实身份和死亡真相，再到玉戒中的雪山和寂未的过去，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短短半日中而已。

因为经历太过跌宕起伏，这半日的时光，竟给了他许多年的错觉。

其实他们两个，也只是认识了半日而已。

宋朝眸子暗了几分，却只是定定望着她，并没有说话。

“我累了，要休息。”寂未漠然地收回视线，没有再管他，提灯离开了长廊。

白雾灯影中，独剩一道身影留在长廊中，望向前方的背影，显得有几分落寞。

客栈中挂起的灯总会彻夜亮着，从入夜到天明，长久不灭。

待到天光破晓时，鬼魂回到自己房间休息，客栈就不再需要灯火，晨曦照进客栈，烛火熄灭。

“老板，您醒了吗？”庄渐意轻轻敲响寂未的卧室门，在门口试探着问。

屋里没有声音，徐至檐低头看她，小声问：“估计是还没醒，现在怎么办？”

寂未昨天特意嘱咐过，要是赵家夫妇去看赵媛的话，务必要告诉她一声。

谁能想到他们会一大清早去啊，现在倒好，他们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

“要不然，咱们去找宋经理？”徐至檐眼睛亮了一下，伸手去拉庄渐意的胳膊，越说越兴奋，“你看，赵家夫妇本来就是人，他作为经理来管这事也是合情合理，而且他昨天刚入职，老板肯定……”

他的话还没说完，身前的门突然被打开，徐至檐对上眼前人不怎么好看的脸色，立刻自动消音。

“什么事？”寂未面露不虞，语气淡淡，显然是刚被吵醒，不怎么爽快。

庄渐意把胳膊从徐至檐的手里拽出来，轻声道：“老板，赵家夫妇去看赵媛了。”

寂未原本半阖的眼微微抬起，不出几秒钟又落下：“去把宋朝叫起来。”

然后砰地一声把门甩上了。

两个鬼早就习惯了寂未的起床气，对着紧闭的门眨了两下眼，不约而同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这次没摔东西。

对比起寂未，徐至檐对宋朝就没那么怕了，生怕他醒不过来似的，快速且急切地敲响房门，喊道：“宋经理，老板有事要找你。”

宋朝早就醒了，听到敲门声起身把门打开，看着外面的两个鬼，温声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老板找你。”徐至檐回答。

宋朝有些错愕，下意识看向不远处紧闭的门。

他记得昨晚寂未的态度，也能感觉到她对自己的疏离和抗拒，或者说，是对所有人的。

明明看不出任何表情，明明她是在笑着的，可宋朝就是能感觉到，他们离得很远，她每一句话里都带着刺。

一大早着急找他，应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吧。

想到这里，他垂着眼从房里走出来，抬脚往寂未那边走。

“宋经理。”庄渐意看他的架势，连忙叫住他，礼貌微笑，“你在前堂等老板吧，正好吃点东西。”

他听到这话愣怔片刻，视线再次落在那道门上，很快就看向庄渐意，笑道：“好，我拿一下手机，马上下去。”

寂未收拾好下楼的时候，宋朝已经等在前堂了。

她只是扫了他一眼，随口问道：“有驾驶证吗？”

还是和从前一样，话里没有任何情绪，昨晚的事对她来说似乎并没有什么影响，任何人对于她来说都无所谓，不会有例外。

宋朝收回视线，低声回答：“有。”

“开车。”寂未把手里的钥匙丢给他，没再看他。

赵媛被葬在徽城城南的墓园里，寂未猜到赵家夫妇这几天会到墓园去看她，按照时间来看，马上就要四十九天了。

因为时间太早，一路上都没什么车辆。

深秋早晨的风是凉的，里面依稀透着些许湿润。寂未靠在车靠背上，神色淡淡地看着窗外，披散的长发老老实实落在身前，一动也不动。

窗外的栏杆飞速后退，掠出一道道虚化的影子，视线再向外扩，是看不到头的江水，玻璃内外都是寂静无声。

“宋朝，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很多管闲事。”静默中，寂未倏然开口，视线依旧落在外面。

她的嗓音很淡，那双眼睛映在玻璃上，看不到半点情绪，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有些事，你不该管，也管不了。”

宋朝动作停滞几秒，目光似乎落在前方很远的地方，盯着某一个虚无的点。

寂未的手指相互摩挲，表情不带半点波澜：“作为一个脆弱且渺小的凡人，不要妄想成为什么救世主。”

他竟然幼稚到，连她都想拯救。

这个人在戒灵的记忆中看到了她的些许过去，所以那点可怜的同情心发作，怜悯她想救她。

真当自己是救世的神明吗。

那些曾经，从来都不需要任何人知晓，也没有谁有资格来救她。

这些话明明是那么平淡，淡到听不到任何起伏，可宋朝却仍旧听懂了其中的嘲讽，寂未的每个字都在告诉他，不要不自量力。

这人就是有这样的能力，只要扫上一眼，就可以看透所有人的想法，他们的情绪，他们的伪装，在她面前全都无所遁形。

“我不想做什么救世主。”宋朝话语轻缓，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寂未，你被困在过去了。”

困在千年前那些或温馨，或残酷的曾经。

寂未喉间传出些许低笑，略带了些讽意。

一个被同个魇连续困住两次的人，连他自己都走不出过去，竟然还试图来劝她。一个连自己都救不了的人，还有心思去管其他人的伤痛，还真是够伟大的。

她身子动了动，转过头神情淡漠地盯着他：“我的事，与你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