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打烊后,后院便成了只属于他俩的天地。老杏树下悬着一盏风灯,光影在谢流光含笑的眉眼间跳跃。他拍开那坛“烧刀子”的泥封,烈酒的气息瞬间冲散了晚风里的凉意。
“先说好,这酒后劲足,”谢流光替他斟满海碗,眼底闪着狡黠的光,“若是醉了,我可不会像上次在驳银城那样,仅仅把你扶回房就算了。”
吴适归接过碗,指尖与他微触即分。他抬眼,看着灯下之人:“你待如何?”
谢流光凑近,几乎是贴着碗沿喝了自己那口酒,才慢悠悠道:“自然是……好好笑话你一番。”他笑得像只得了便宜的狐狸。
酒过三巡,谢流光话愈发多了起来,天南地北,奇闻异事,信手拈来。他言语风趣,姿态风流,每每在吴适归心防稍懈时,便递来一句看似无意、实则精准的试探。
“说起来,”他晃着碗中清冽的酒液,状似随意地问,“你们城主……麾下像你这样的人多么?武艺好,话又少,还生得这般……”他目光在吴适归脸上流转一圈,笑道,“……让人过目不忘。”
吴适归握着酒碗的手稳如磐石:“城主之事,不便多言。”
“无趣。”谢流光轻哼一声,却也不纠缠,话锋一转,“那不说城主,说你。你这身功夫,不像寻常路数。哪儿学的?”他问得随意,身体却微微前倾,那是专注倾听的姿态。
吴适归沉默片刻。关于黄粱城,关于过往,皆是禁忌。但对着这双映着灯火、清澈又执着的眼睛,他竟生出几分吐露的**。“幼时……便学了。”他最终选择了一个模糊的答案。
“哦?”谢流光挑眉,忽然伸出手,指尖快如闪电般拂向吴适归执碗的右手腕骨——那里有一道极淡的、几乎看不清的旧痕。
吴适归手腕一沉,巧妙避开,动作流畅自然,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谢流光的手指落空,却不恼,反而就势撑住下巴,笑得意味深长:“反应这么快?这旧痕的位置……倒像是常年被某种特制护腕磨出来的。”他眼神锐利得像能剖开迷雾,“吴兄,你练的,莫非是某种不外传的古技?”
吴适归心头微动。这道痕,连他自己都未曾过多留意。谢流光却仅凭一眼,便窥见了一丝不寻常。他不动声色地饮尽碗中酒,烈酒灼喉:“家传浅末之技,不足挂齿。”
谢流光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笑开,那点探究瞬间消散,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风流样:“不说便不说。喝酒!”
他不再追问,转而说起边境贸易的趣事,仿佛刚才的试探只是酒酣耳热间的一场游戏。但吴适归知道,这个看似洒脱不羁的驿站主人,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
夜渐深,酒坛将空。谢流光果然如吴适归所料,先显了醉态。他趴在石桌上,侧脸贴着微凉的桌面,眼神迷蒙地看着吴适归,喃喃道:“吴适归……你这名字真好听。适逢其会,归于此处……合该是,要留在我这驿站里的……”
话音渐低,竟是睡着了。
吴适归坐在他对面,又静静饮了一碗酒。风灯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谢流光安静的睡颜,褪去了所有的伶牙俐齿与刻意风流,只剩下毫无防备的安然。
他最终站起身,小心地将人打横抱起。谢流光比看上去要轻,在他怀里温顺地靠着他胸膛,呼吸平稳。
吴适归稳步走向那间“一直留着”的朝南客房,将人轻轻放在床榻上,拉过薄被盖好。他站在榻边,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看了片刻对方沉静的睡容。
心中那片属于黄粱城的、亘古的孤寂,在此刻被这份真实的温暖与喧嚣驱散。他知道,有些东西,比如这驿站的灯火,比如眼前这人带来的、让他无法抗拒的靠近,一旦沾染,便再难割舍。
他轻轻带上房门,回到自己房中。窗外月色正好,而他心中,第一次对这座驿站,生出了“归来”之感。
翌日清晨,天光未大亮,吴适归便已收拾停当。他推开房门,却见谢流光已等在院中,正利落地将两个水囊拴在马鞍上。他换上了一身便于骑行的靛蓝色劲装,长发高束,少了昨夜灯下的慵懒风流,多了几分干练的英气。
“醒了?”谢流光回头,朝他一笑,顺手将一个小布包抛过来,“烙饼,夹了肉糜,路上吃。”
吴适归接过,饼还温着。他看着对方熟练检查马具的身影,问道:“你这是?”
“去驳银城啊,”谢流光翻身上马,动作流畅漂亮,他俯视着吴适归,理直气壮地说,“你不是要去待命么?我正好要去盘一批新到的皮货,顺路。”他拽了拽缰绳,让马儿在原地踏了两步,笑道,“怎么,吴兄,这路莫非只准你一人走?”
吴适归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模样,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将行囊挂好,翻身上了自己的马。他心底深处,其实并不抗拒这份同行。
两人并辔出了驿站,踏入被晨光染成金红色的戈壁。起初是沉默,只有马蹄踏碎砾石的声响和偶尔掠过的风声。
走了一段,谢流光便开始闲不住。他时而指点着远方的地貌,说着哪条近道藏着流沙,哪片绿洲的泉水最甜;时而又聊起往来商旅的趣闻,言语生动,让这枯燥的旅途也变得鲜活起来。
吴适归大多时是倾听者,偶尔应上一两声,目光却会不动声色地落在谢流光身上。看他说话时微微扬起的下巴,看他控马时沉稳的手臂线条,看他被风拂起的发丝在阳光下泛着浅金色的光晕。
“小心!”
途经一段狭窄的峡谷时,侧上方山壁几块风化的碎石被惊鸟触动,簌簌滚落,直朝着吴适归坐骑的前方砸来!几乎是同时,谢流光的声音与动作快到极致——他猛地一勒缰绳,马匹人力而起,同时手臂迅捷如电地探出,不是去挡那根本无法硬接的落石,而是精准地扯住了吴适归的马辔头,发力向自己这边猛地一带!
两匹马错身而过,堪堪避开了碎石。尘埃落定。
吴适归坐稳身形,看向谢流光。对方正松开他的辔头,眉头微蹙地扫了一眼上方的山壁,眼神锐利如鹰,带着一种评估风险般的冷静。那绝非普通商人该有的反应。
“没事吧?”谢流光转过头,神色已恢复如常,带着关切。
“无妨。”吴适归压下心中的疑虑,道,“多谢。”
谢流光摆摆手,笑得轻松:“客气什么。不过这路得走快些了,看样子不太安稳。”他策马前行,仿佛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精准判断与果决行动,只是寻常。
吴适归跟在他身后,看着前方那个挺拔而透着一丝神秘的身影。这位驿站主人,似乎比他表现出来的,要复杂得多。而这份复杂,像一块磁石,牢牢吸引着吴适归想去探寻。
傍晚时分,驳银城灰褐色的城墙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夕阳将它的影子拉得很长,如同一只匍匐在戈壁上的巨兽。
“到了。”谢流光勒马,指着前方,“我通常落脚在西市的‘来远客舍’,干净也便宜。你呢?直接去……那位‘公子’府上?”
吴适归望着城池,点了点头:“需先去复命。”
“成,”谢流光很是理解,“那我先去客舍安顿。你忙完了,便来寻我?”他这话问得自然,仿佛笃定吴适归一定会来。
吴适归看着他映着夕阳、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应道:“好。”
两人在城门外分道扬镳。吴适归策马走向那座象征着任务与未知的城池,而这一次,他知道城中有一盏灯,是为他而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