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衫随意地散在身侧,殿里安静地只剩下拨弄串珠的声音。
闲适地倚在床边,白色纱帐影影约约将人挡了一半,看不真切。乌木佛珠在指尖捻动,颗颗串珠慢悠悠滚过指尖,泛着温润的光。
一旁的鎏金香炉升起袅袅青烟,沉水香散在殿中。
“陛下……”尖锐的嗓音格格不入地闯进,“该起身了。”
王公公一张老脸从层叠纱帐中出现,笑得一朵菊花开。
床榻上那人年纪约摸四十上下,容貌也不甚英武,眉眼却有种看淡一切的寂然,鬓边白发夹黑发。
正是永泰皇帝。
“陛下日日念佛为子民祈福,胸怀苍生,实乃我大梁之福。”王公公笑得见牙不见眼,躬身替永泰帝穿上鞋子。
永泰帝牵动嘴角,扯出眼角细纹。
忽然又像有些疲惫,永泰帝挥手让王升退下,独自坐在榻上,搓捻手中串珠。
“陈年旧事......”
那串珠子在他手中顿住,不多时又缓缓转动起来。
......
马车在泥路上行着,不多时就进了山。
“什么时候到呐?”叶阳从车里掀开帘子。荒郊野岭,连着在泥路上走了两个时辰,显然有些没趣。
“再走几里路就是官道,你耐着性子等会。”贺全裕勒住缰绳,在车旁跟着。说罢,看向“一马当先”的李善泉。
轻轻抽动鼻子,李善泉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异常甜腻的香味,于是拦停马车,手执马缰对着前面喝到:“请问阁下是何人?可方便出来一叙?”
霎那间,破空之声直奔面门而来,贺全裕有些武功底子,侧身躲开,那杆箭堪堪贴着他鼻尖擦过,甚至能看见锋利的箭头寒光一闪。
“我可......的。”听见李善泉含糊不清地骂了句什么,贺全裕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箭矢像是成群的蝗虫般压来。
暗骂自己失算,李善泉没想到只是几天功夫,回京的消息就被走漏出去,此刻也只能一咬牙护住贺全裕:“还等什么?!非等我被射成马蜂窝才动手?”
锃锃数响,飞来的箭矢就被击落大半,鬼魅一般,四个身着夜行衣的侍卫便挡在李善泉身前。
只是这箭来势凶猛,总有顾及不到的漏网之鱼,侍卫免不了被射上几箭。
牢牢把小孩护在怀里,李善泉就着手将药丸送进嘴,心里念着让药快些起效。
箭毒到底厉害,两个侍卫踉跄着跪倒在地,刺客慢慢围成扇形。
约莫是要交代在这了。贺全裕想着,低声喝道:“李善泉,我到底是你教的功夫,多杀两个,也算没给你丢脸!”
“还轮不到你这小子送命!”感受到体内阻塞的真气缓缓流动,像是封冻的河流破开冰层,李善泉解开腰间药囊,从中抓了把药粉撒向刺客面门,放倒几人。
又顺势抽出腰间长剑,同剩下两个侍卫使个眼色,突围出去。
大喝一声,李善泉将真气附在长剑表面,将刺客的刀格挡在身前。刀剑交错,宛若银蛇交缠,二人正值僵持,贺全裕看准机会绕后将剑从刺客后心捅入,从前胸刺出,将人捅个对穿。
那刺客没想到这看上去风光霁月的君子,居然将二打一的无良行径用得炉火纯青,一脸难以置信地瘫倒下去。
“有点意思!”李善泉哼笑一声,一夹马腹逼小梅花扬起前蹄,侧身压低身体,将两个刺客从中间砍断。那刺客半截身子就像树被砍断般,颓然倒了下去。
金戈交错间,尸体横七竖八躺了一地,最后一个刺客见势不妙,转身欲走,李善泉从地上拾起根箭矢,用力掷出,箭矢便从那人后脑穿进脑门穿出,刺客也软绵绵倒下了。
“留.....”贺全裕半句话堵在嗓子里,想想终归还是说完为好,“活口。”
李善泉半边水色长衫都是血,抬手擦去银制面具上的一星血迹,走上前拎起死尸:“活口?你见着哪家刺客,是能给你逮到活口的?刺客这一行,技不如人就该死。哪里还有颜面回去见主子?”
“喏。”像是怕他不信,李善泉将手指伸进死尸嘴里,抠出个黑色丸子,“看,服毒自尽用的。”
随后扔垃圾般,嫌弃地将毒丸子扔在一边,回到中毒的两个侍卫身旁。
将手指贴在腕上,李善泉细细诊了会脉:“无甚大碍,把这两丸解毒丸吃了,休息半日就好。来,搭把手,把人扶上车。”
“他们一直跟着我们?你知道有人要来行刺?”
“是也不是。”李善泉翻身上马,小梅花如同没事马一般,滴答滴答地踩着蹄子,顺道伸嘴去啃小白马屁股。
“!别闹。”忙勒紧缰绳,李善泉歉意地看贺全裕一眼。“都说京都无闲人,这些侍卫即使是在京都,也是排的上号的高手。人嘛,大概是我从京都回来就跟着。至于行刺......我倒是没想着这点。”
“这些侍卫还得谢谢你花砚叔叔,要不是他,我多半得交代在这里喽。”
“他会派人保护我?”挑起一边眉毛,贺全裕满脸狐疑,“他不砍我就算万幸。”
不得不说,这小子说的一点没错。李善泉摸摸鼻子。
“为啥花毒妇跟糟老头一个辈分?”刚刚被刺客吓着,叶阳半天没说话,现在安全下来,冷不丁冒出句切中肯綮的至理名言。
紧张的气氛被这么一搅合,倒缓和不少。
接下来回京的路程倒也顺遂,无甚事端。行路几日,便到了京都城外。
扯住马缰,贺全裕让小白止住脚步:“这便是京都了?”
巨大的城门矗立在视线前方,官道上烈日曝晒的尘土味传进鼻腔。给守卫看过公凭,一行人就进了京都。
宏伟的石桥横于河道,巨舰从桥洞下穿行而过。水道尽头流入一片朱红宫墙和金色的殿顶,激荡起的水花传出低沉的轰鸣声,混着齿轮的低鸣。飞檐斗拱,旌旗招展,三教九流,穿梭如织。
车轮下的青石板不再颠簸,碌碌的滚轴声混入市井的叫卖声。这边茶社是三五读书人,坐着谈天说地,指点风骚;那边京都府中是大人升堂办案,周围围上一圈百姓评头论足,不时啧啧几句。
马车顺着主路往前走着。阳光被高墙切成两段,一座黢黑的建筑格格不入地立在拐角。黑漆麻乌的配色,让人不禁觉得,住在这建筑里的不是鬼魂就是怪人。
“那是?”贺全裕勒住小白,试探着询问。
“皇城司。”
叶阳笑嘻嘻地声音从马车里传出:“你也觉得特诡异对吧?听说皇城司里面冤魂无数喔——大晚上闹鬼,白天也阴森森的——哇,好吓人哟。”
马车并未多做停留,贺全裕缀在车后,转身回望一眼,又记着花副指挥使的残暴行径,心想还是少和这鬼东西打交道为好。
“到了。”
空荡荡的府邸,门上“定远侯府”四个大字像是刚描过,朱红的大门微敞。
“吱——”大门的响声略显牙酸,入眼是空空荡荡的庭院。
“不常住人,也就简单收拾了下。”李善泉将马匹牵到后院,略显尴尬,“没仆从,咳,得麻烦诸位自己动手。”
两个少年倒是没意见,叶阳更是在侯府里转个不停。
“定远侯……府。”
诸人都忙着收拾东西。
在和方是就“物品该按颜色分还是类型分”争执后,不出意料,叶阳被方是勒令滚蛋。
并让贺全裕看着人,别惹出乱子来。
“切。”一脸忿忿不平,叶阳手欠地揪草,把石阶旁揪的比和尚脑袋还干净,“臭瘸子。”
“定远侯府……”贺全裕倒是没心情管他那大小姐脾气,“李善泉怎么会住这种地方?”
叶阳来了兴趣:“你不知道?叫声师兄,师兄告诉你。”
几年时间,贺全裕早已摸清楚叶阳的脾气,只是不理会他自己思索。
“喂,你不问我啊。”叶阳不满地戳他,“我可告诉你,李善泉,他是定远侯的义子!义子!”
看着贺全裕震惊的表情,叶阳的虚荣心大大满足,“不知道吧。”
“京中有传闻,说本来陛下要把这爵位传给李善泉,但是不知怎么他没要。我去问李善泉他又不告诉我。”
“皇家秘辛,告诉你才是奇了怪。”贺全裕回道。
怎么还有皇家的事情......
贺全裕揉揉额角,一脑门官司理不清,索性出门,去熟悉京都风光了。
......
“这里,勾栏,”叶阳兴致勃勃地给贺全裕讲解,“啥都有,随你是要看戏吃酒,还是要风流人物,包你满意。你平日不是爱看画本子吗?喏,那家书铺好,我从前和老板熟,让他少卖你两个铜板包没问题的。还有还有,这家香铺......”
被传来的锣鼓声吸引,贺全裕渐渐停了脚步。
“怎么?”
“皮影戏,从前看得少,我想留下看看。”
两人便寻了座位,各自要杯茶水看戏。
“——郎君,你此前说一生一世不相离,”皮影雕成的女子声音凄凄切切,用帕子拭去脸上泪珠,“怎晓得沧海桑田,又哪里去寻那白首一心人——”
“不是我要负你......”
皱起眉头,贺全裕向叶阳询问:“这是在演什么东西?”
“哦,一个书生,本来有个心上人。书生说有了功名再娶她,哪里想到进京科举,被贵人相中,想把女儿许配给他。”叶阳耸耸肩。
“这书生答应了?”贺全裕眉头拧得更紧了,“这书生真不是个东西。”
“也是为了前途,谈不上什么光不光彩。”叶阳倒是无所谓地耸耸肩,“不过贺兄一心一意,实乃我辈之高标,佩服佩服。”
听到二人谈话,坐在一旁的年轻公子饶有兴致:“这位小兄弟,这书生为何不是东西?”
“他若是不能履行承诺,当初就不该许下诺言。那贵人也是糊涂,把女儿嫁给这种人,耽误自己女儿。”
“哈哈哈哈......”年轻公子笑得直不起腰,“你若是只担心那女子也罢了,怎么还担心上贵人家的事了,实在是有趣得紧......”
“看戏看戏,”年轻公子附庸风雅般品了口茶,“好茶好茶。正好配戏看。”
随后便一心一意看起戏来,时不时来两句高深莫测的点评。
天色渐晚,皮影幕落,看客也渐渐没了趣,都四散而去,闹哄哄一片。
“唔!”一人像是被绊倒,跌向贺全裕。
贺全裕眼疾手快,扶住那人,一看是个半大孩子,灰头土脸,头发遮住眼睛,穿粗布衣服。
“狗毛,来看戏?”周围有认识的人调侃他。
那孩子也不应声,抽抽鼻子,把鼻涕吸溜回去,爬起身就走。
觉得这乞丐古怪,贺全裕留了个心眼,一摸腰间,心下了然:“这是把荷包给摸去了。”
“小贼!把我们荷包还回来!”叶阳冲上去揪住乞丐,“人不大,当贼做什么?”
好歹是练家子,叶阳三两下把人摁住,小乞丐伏在地面,整张脸被按在地上。忽然又像疯狗一样,扭转整个身体,冲着叶阳咬来,叶阳一时不察,被他咬住了手腕。
“松嘴!你松嘴!”叶阳拽住乞丐蓬乱的头发,想把他扯下来,那孩子却仿佛没有痛觉,死死咬住不松口。“贺全裕!你傻站着干啥!快把这疯子扯下来!”
贺全裕掰开乞丐猴子一样细长的手指,乞丐胡乱踢蹬,鞋底的泥在贺全裕身上蹭出好几个黑印,泥鳅一般扭动。
“黄二,去。”年轻公子对身旁沉默的侍从吩咐。
那小乞丐见黄二过来,索性从怀里掏出荷包,用力往远处丢去:“给你!还给你!”
于是趁众人不注意,“哧溜”从黄二裆下滑过,挤进在人群中,七拐八弯便没了踪影。
从地上捡起荷包,年轻公子将荷包在手中掂量两下,脸上的神情陡然有些尴尬。
贺全裕接过荷包,发觉重量不对,打开一看,荷包早已空空如也。
“这......”
“实在抱歉,黄二身手欠佳,放跑了小贼。来,黄二,给这位公子道歉。”年轻公子向名叫“黄二”的家丁招呼。
那黄二一脸凶相,身材魁梧,却涨红一张脸吭哧吭哧半天,最后抱个拳,约莫就是道歉了。
“哪里的话。”贺全裕对眼前谦逊有礼的公子很有好感,也回抱一拳,“多谢这位公子出手相助。”
半天没听见那人搭腔,贺全裕疑惑地抬头,却见到那位年轻公子嘴角抽搐,像是在竭力压制着笑意。
“公子?”
“我看这位小兄弟颇合眼缘,不如我请小兄弟喝口茶。萍水相逢,既有缘分,也算交个朋友。”年轻公子唇角微弯,笑得儒雅,“萍水相逢,既有缘分,交个朋友也好。
“小兄弟叫我易公子就好。”
京都好心人真多,嗯,因为咱大梁就是民风淳朴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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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易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