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像是被钝刀子割出来的伤口,血红的,弯弯的,挂在漆黑的夜幕尽头。
海平霖躺在床上,目光盯着窗台上美艳夺目的光彩,眼神里流露出不安。
能够解天下苦难的奇物珍宝此刻就在这间坐落于朱洲东南方的农舍里,任谁也想不到。
兔子脑袋一甩,强势地拱进海平霖怀里;温热的狗味儿钻进鼻腔,她安定了许多。
翌日天刚蒙蒙亮,海平霖收拾行囊,锁上房门准备离开。
兔子叼着她的裤脚不让走,海平霖想了想,把一个轻一些的包袱系到兔子宽厚的背上;兔子尾巴飞速摇成残影,欢快地汪汪叫了好几声。
走上官路需要路过方家村,丫蛋果然信守承诺守口如瓶,要不然按照丫蛋娘的性格,不出一刻钟,全村都得知道海平霖要走。
昨天还为未婚夫哭天抢地呢,今天竟然就走了?
海平霖绕到房后,给方老头留下一袋银子,假装是天降之财。
趁着村庄还未苏醒,一人一狗悄悄离开。
太阳渐渐升起,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润的玉色,黑夜的阴影尽数被驱散。
天气出奇的好,海平霖穿的是新做的布鞋,柔软轻便,脚步也轻快起来。
兔子神采奕奕,昂着圆溜溜的脑袋,走起路来大屁股一扭一扭,活像打了胜仗的将军。
海平霖一笑:“傻狗,出远门高兴死你了。”
傻狗汪汪叫,屁股扭得更欢。
向北最近的是梨县,这是海平霖的第一个目的地。
她腰间系着一个竹匣,匣里放置的是传说中的黄金蕊。
这真是一株奇珍,如果它没有给海平霖带来怪异的话。
她还记得儿时自己窝在父亲的膝上,听声音从头上响起:“这世间存在太多痛苦,有的是天给的,有的是人给的。”
小小的海平霖想要抬头看父亲的脸,却被父亲的大手挡住眼睛:“黄金蕊,能解痛苦,亦会带来灾祸。”
海平霖咬着手指头:“阿爹,黄金蕊到底是什么啊?”
父亲模糊的脸庞在烛火下沉沉不清,但她知道父亲笑了:“有缘分的话,等霖儿长大自己去找寻吧。”
不久之后父亲就去世了,海平霖彻底成为孤女;黄金蕊的故事就此沉寂于儿时的记忆。
而今黄金蕊就沉睡在她的腰间,她又想起父亲的话。
她孤身一人,身边只有一条黑犬;她要向北走,也许找到梦中的墓地,黄金蕊的真相就能水落石出。
就当是旅行了,海平霖安慰自己。
“啊——救命啊!”
兔子的嘴塞满稻草,五花大绑地躺在板车上;海平霖双手被反绑,趁着还没被堵嘴之前扯嗓子呼救。
绑她的是几个干瘦的农人,男的女的都有;海平霖一嗓子威力不小,但四野空旷,并无甚用。
“别喊!你这个该死的拐子,老实点。”一个皮肤黝黑的年轻人狠狠敲了敲板车,喝道。
“拐子?”海平霖眉毛竖起,疑惑大叫,“我不是拐子!”
“你带了个大狗,鬼鬼祟祟的,不是拐子还能是什么?”年轻人双手叉腰,也竖起眉毛。
“哈?”海平霖简直无语,“你眼睛是瞎吗?”
“你!”年轻人撸起袖子就要上前。
这时旁边一直在沉默的老人开口说话:“搜她的包袱。”
年轻人看了海平霖一眼,窜上板车,夺过包袱打开。
一包银子和些许铜板,一套藏蓝色的厚棉衣裤,两双新棉鞋和其他游人必备的药丸用具。
就连兔子身上的小包袱也没放过,里面装的是薄一些的衣物。
海平霖气得七窍生烟,“这下相信我不是拐子了吧?我要去梨县,就路过这!”
“那...”年轻人说话都有些结巴,“那你腰上还系个匣子,一定是迷小孩的药!”
完蛋。海平霖心里一惊,即使这群农人应该没有见识,但是万一有个识货的,真就是完蛋了。
年轻人的手慢慢伸过来,海平霖呼吸急促,脚一蹬,尖声大叫:“别动我的匣子!”
众人一愣,有人神情激动,指着她大喊:“果然是拐子!”
海平霖拼命挣脱束缚,但也抵不过盛怒的年轻人力气巨大,匣子被一把抢过。
海平霖心如擂鼓,眼睁睁看着匣子被缓缓打开。
天地寂静,海平霖咬紧牙关。
旅途还没展开就要止步于此了吗?
年轻人表情变了一瞬,有些惊讶。
“里面只有一个枯枝子。”
众人围了过来,只见匣子里装着一个花盆,盆里是一株枯败的花枝,蔫头耷脑的,焦黄干脆,毫无生气。
大家脸色变化,海平霖也懵了。
她把黄金蕊给捂死了吗?
平时用火烧都烧不动的玩意,不到两个时辰就给弄死了?
亲娘啊,那她还找不找梦里的墓地了?
大家的目光看过来,似乎都不理解为何一个枯枝子会被她如此紧张。
千钧一发之间,海平霖眉一皱眼一闭,鼻子微微一动泪水便哗哗流下;她的声音带着颤抖,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这是我阿爹生前留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你们冤枉我是拐子,还抢走阿爹留给我的念想,呜呜呜。”
年轻人讪讪地缩回手,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
几个年纪稍长的女人面露尴尬,连忙上前给她解绑,并将匣子重新系上她腰间。
兔子秃噜噜抖抖毛,白了众人一眼,一屁股坐到海平霖身前。
“姑娘,实在是抱歉。”老人拄着拐杖走上前道,“最近来我们村的拐子太多了,丢了好多孩子,有所冒犯,还请见谅。”
海平霖动动肩膀,心里还想着黄金蕊枯萎的事;她抹了一把眼泪,十分大度的摇摇头:“没关系,能理解。”
年轻人走也不是退也不是,杵在原地直笑。
老人转头对他说:“阿措,给这位姑娘道歉。”
阿措摸摸脑袋,给海平霖鞠了个躬:“姑娘,实在抱歉。”
海平霖摆摆手,表示原谅。
被这么个人高马大的健壮青年鞠了一躬,海平霖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老人笑了:“姑娘真是心慈,如果不嫌弃的话,请到我们村吃顿饭再走吧。”
“不必了,我自己带了干粮。”海平霖拒绝道。
刚被这群人劈头盖脸吼了一顿,任谁也不敢再停留;海平霖牵着兔子两只立起的大耳朵,朝众人点点头,背起包袱就要走。
众人也不强拦着,只朝她挥了挥手。
这时海平霖听到一个小女孩有些难受的声音:“阿娘,俺脖子又开始痒了。”
这声音很像丫蛋,海平霖站住了脚步。
妇人蹲下身扒开小女孩的衣领,果然见女儿细嫩白皙的脖子又冒出了发黑的硬刺。
小女孩不停地挠,把脖子都挠破了。
妇人有些着急,刚想招呼老人来看看,就见海平霖和大黑犬走了过来。
海平霖将包袱全放到兔子背上,兔子四条腿一紧,而后稳稳地将包袱托了起来。
她蹲下身说:“给我瞧瞧。”
妇人有些疑惑:“姑娘懂医术吗?”
“略懂些皮毛,我阿爹是郎中。”海平霖扒开小女孩的衣领,“我从小替我阿爹采药,耳濡目染,小病小灾还是会看的。”
大家全都围了过来,低头看着海平霖在小女孩脖子上看来看去,又上手抠了抠。
小女孩被弄得有些痒,直缩着脖子笑。
海平霖也不恼,将抠下来的一点硬刺托在掌心,对着阳光瞧了瞧。
她皱起眉头:“这好像是...”
“是什么?”妇人焦急问。
海平霖皱眉咬着嘴唇,歪歪头:“我也不敢确定。”
大家围站成一圈,阿措站在海平霖身前,目光落在她搭在身前的麻花辫。
海平霖皮肤很白,从小上山采药也没有被晒黑;最俊的属她的一双眼睛,不笑时如乌蓝深潭,笑起来就像春回大地,万物生辉。
丫蛋曾在夫子那偷听到一个词,用来评价海平霖 ,叫做明眸皓齿。
海平霖没有感受到阿措的目光,她眉心一下子舒展开,紧接着又陷入不解的沉思。
其实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海平霖的眼睛里涌现一些惊疑,与又觉得自己是傻|逼的情绪。
就在此时,远处突然传来汉子焦急惊怕的呼喊:“爹!柱子丢了!柱子丢了!”
此音一出,围着海平霖的众人就像炸了窝一样,尤其是那位拄着拐杖的老人更是一个踉跄,一下跌在阿措怀里。
汉子跑过来,双眼通红,气喘吁吁:“柱子丢了!”
海平霖站起身,露出身后正到处嗅闻草地的兔子。
汉子眼神一亮:“谁家的大狗?”
“是这个姑娘的。”老人说罢,一下子想到了什么;执起海平霖的手,老泪纵横:“姑娘行行好,把这条大狗借我们用用,说不定能找着孩子。”
“对对对,狗能跟随气味,说不定能找到柱子!”阿措十分着急,用祈求的目光看着海平霖。
海平霖垂下眼,眼前的情况拒绝是不行的,孩子丢了是天大的事,其他的都得往后站站。
她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里坚硬的黑色硬刺,思索片刻后点点头。
“多谢你了姑娘。”老人用力握了握海平霖的手,转头对汉子说,“带柱子的衣服了吗?”
“没想到能碰到狗啊,姑娘跟俺们到村子里找一件吧。”汉子急得满头大汗。
海平霖背上包裹:“那快走吧。”
大家快速往村子里跑,老爷子跑不了,阿措便一蹲身将老人背起。
兔子紧紧跟随在海平霖身边,一步不离。
村落在一片稻田地旁,依山傍水,农舍建筑鳞次栉比,本该是午饭时辰,但全村没有一家的烟囱升起炊烟。
大家伙都聚集在村东头的一户院子里,院内是一个妇人在哭,嘴里念叨着柱子丢了。
“娘子,爹回来了。”
人群自动分出一条路,每个人脸上都表现出极为担心的模样;汉子带着众人跑进院子,妇人见他回来,一下扑到汉子怀里。
“好好好。”汉子安抚着妇人,“爹和阿措他们碰到个姑娘,这姑娘会医术,还有条大狗,咱们一定会找到柱子的。”
妇人看了看海平霖,扑到她面前,拉着她的手哭天抢地:“要是姑娘的狗真的找到了柱子,俺就是给你当牛做马也甘心啊!天这么凉,柱子,俺的柱子啊。”
汉子冲进屋找孩子的衣物,老爷子长长叹了口气,手有些发抖:“这已经是村子里丢的第十三个孩子了,怎么都找不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村长别担心,这次有现成的狗,一定会找到柱子的。”阿措安慰道。
海平霖问:“什么叫现成的狗?”
老爷子回答:“丢孩子之前是丢狗,半个月之间全村子的狗都没了,养一个丢一个,最后全村一条狗都没有了。”
“俺们也到邻村借过狗,但最近的村子离这也有十多里路,等狗来了,啥都晚了。”阿措叹气。
海平霖想了想,抬起眼问道:“柱子是几时发现丢的?”
妇人立刻道:“柱子心野,总喜欢跑出去玩,俺不让他去,他就翻墙跑了,俺追也追不上,一转眼柱子就没了!”
“那就是还没丢太长时间。”海平霖又问“丢的孩子一般都是多大的?”
阿措回答:“都是十来岁的。”
汉子找到了孩子穿过没洗的短衫,海平霖将衣服包到兔子脑袋上,兔子鼻子的轮廓在衣服底下动来动去,最后汪了一声,表示记住了。
太阳低悬,照亮一方山后的稻田;昏黄的落叶四处飞旋,鸟鸣凄厉沙哑,好似孩童的哭声。
几乎大半的村民全都出来寻找孩子;“柱子!柱子!”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妇人扯尖嗓子呼喊,半晌就失声而叫不出音来。
兔子走在最前方,鼻子在地上拱来拱去。
天气不算冷,人心却悬起拔凉。
海平霖也跟着大家,双手拢到嘴边高声呼喊;阿措走在她身后,默默地用身体为她挡住了冷风。
突然,兔子抬头汪汪大叫,撒腿跑向北面的稻田。
大家看到了希望,纷纷跟随兔子向北边跋涉。
初冬的稻田地已经收割完毕,只剩光秃秃的一些顽固根系;还未下雪,黄色入眼满面,荒凉的气息扑面而来。
兔子在一处圆窝前停下,汉子一个箭步上前扒开稻草,果然在底下发现了柱子今早穿的棉袄。
但棉袄上满是破洞,棉花凝成了团,白花花一大片,妇人一下子嚎了出来。
“柱子的袄衣在这,那孩子肯定就在附近。”老爷子高兴得拄着拐杖,呼呼喘气。
大家欢呼雀跃,四散分开寻找孩子。
海平霖站在原地,她的目光从棉袄挪开,沉沉落在旁边的稻草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