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夜里飘起了小雪,冰冰凉凉的雪花贴在脸上,融化成细小的水珠,风一吹,浑身冷颤。
采薇咬着栗麦饼凑过来,好奇的伸头看,看清纸上的内容后,惊得张大嘴巴,口中的栗麦饼落地,瑟瑟发抖道:“难不成今日的饭菜又有毒?”
辛夷意味深长的看了眼她沾有饼屑的唇瓣,采薇意识到什么,抬手拍干净嘴巴哂笑两下。
若是饭菜有毒,两人估计这会早就躺下了。
辛夷撕碎纸条,长睫覆雪,随着她眨眼的动作雪花下落,她弯唇笑道:“下毒下了八百回都没用,终于按捺不住要直接动手了。”
她余光扫过地上沾雪的麦饼,鼻头微皱,很快又染上笑意,拍板道:“不吃了!我们出宫,大快朵颐一顿。”
采薇瞬间喜笑颜开,跟着辛夷往后墙走,一边偷偷摸摸回头看门外,“方才奴婢回来时瞧见那两个侍卫在宿所喝酒,醉醺醺的,许是要到明日才能醒。今日除夕不宵禁,咱们可以多玩一会,不用担心被发现。”
两人从后墙的狗洞偷偷溜出宫,一路朝最热闹的朱雀街道行去。这狗洞是辛夷前两年发现的,起初只是一个脑袋大小的破洞,是被辛夷和采薇后来砸成人能钻过去的大洞。
看守的侍卫白日时不时就会查看她在干什么,夜间会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喝酒玩忽职守,她们只有在夜里才有机会偷溜出宫。
平日街上都有宵禁,只有特殊的节日才会解除宵禁,辛夷也会趁着这时节带采薇出宫散散心,不然两人真困在那个四方殿里三年,真的会发疯。
——
她们出宫的路上,德阳殿灯火辉煌,殿中暖意融融,酒香四溢。乐声从悠扬慢慢转为庄重,大殿之上的舞姬们身着绡纱红裙,广袖拂动,长袖婉转,舞姿含蓄典雅。
正上方的御座上,汉天子刘湛一身朱玄相间的暗纹锦袍,头戴七寸冕冠,容貌俊朗,威仪非凡。
酒过三巡,天子俊朗的面上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绯色,目光多了几分温和的迷离。
刘湛倚靠在云纹漆案旁,右手握着一盏雕龙玉酒杯把玩,嘴角噙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目光微醺的望着下方。
群臣觥筹交错,每个人的脸上都染着暖意与酒意。
注视刘湛已久的宣美人盈盈起身走到御案前,曳地的丝锦凤尾裙层层叠叠铺在地上。她染着蔻丹的手指端起桌上的牛乳羹,柔弱的靠在刘湛身侧。
“陛下,用些牛乳羹吧。”
刘湛视线缓缓移至宣美人脸上,她生的很好看,五官秀丽肌肤瓷白,透出淡淡的粉色,脸型圆润饱满,最吸引人的是那双杏眼,乌黑透亮。
望着那熟悉的眉眼,他恍惚间好像瞧见了另一个人,那人也是一双这样的微微上翘的杏眼,笑起来时便弯成两弯月牙,叫人万分怜爱。
不同的是,眼前的女人眉型纤细,眉尾下垂,神色间透着一股怯懦柔弱,而那人眉尾自然上扬,带出几分英气和伶俐。
“陛下,陛下。”宣美人轻声唤道。
刘湛回神,接过宣美人手中的牛乳一饮而尽。有些难耐的捏捏眉心,最近不知为何,他总是频繁的想起了辛夷,想起往事,看谁都有几分像她。
宣美人掩住广袖,直起身拿起玉箸替刘湛布菜,修身的垂云绣曲裾将她的腰身衬得盈盈一握,耳边的珍珠耳铛在光下莹莹发亮。
“这是以桂花花瓣为馅的迎春饼,您尝尝。”
刘湛低头去瞧,巴掌大的玉盘里放着一块梅花形状的点心,幽幽桂花香飘入他的鼻尖,他的目光忽而怔住。
很多年以前,久到他记忆都有些模糊了,他曾陪人一起做过这迎春饼,当时用的并非是桂花馅,而是木兰,又名辛夷花。
刘湛面前的视线模糊起来,眼前的灯火仿佛蒙上了一层光晕,人影轮廓不再那么分明。
周遭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如同隔水听音。一些平日不会浮现的念头,如同水底的泡泡,一个接一个争先恐后地冒上来。
那些曾经刻意遗忘的,不愿想起的回忆在脑中掠过,一幕幕重演。
刘湛一直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如今看来,不是忘了,而是不愿想起。
那个时候他还是肃王,是最毫无存在感的王爷,先帝最不喜的一个儿子。只因出生时梁太后一句调侃,“这孩子眉眼间与陛下毫无相似之处。”
一句戏言,婴孩出生时尚未长开,能瞧出些什么?可他那糊涂父皇居然当了真,从小就冷待,漠视他。
成年后封王,封地也是偏远并不庶富的益州,就连娶妻都要被区别对待。那年父皇举办大选,为太子、三哥、四哥还有他选妃,要求是千石食邑以上的官员之女参选,可大家心中都清楚,这不过是走个过场,能被选为王妃的必然出身名门,家学渊博。
事实也果然如此,除了他,其他王爷都是名门贵族之女,只有他的王妃是边陲武将之女。
对与当时的刘湛而言,这是父皇给他的羞辱和惩罚。对于辛夷,他的内心很纠结矛盾,一方面觉得她也是个无辜女子,不该迁怒于她,一方面又无法面对她,只要一看见辛夷,就会想起她带给自己的羞辱。
他和辛夷见的第一面是在洞房花烛夜,彼时刘湛刚刚接到消息,成婚后他就会被打发到封地去,远离中枢,没有任何荣登大宝的机会,更可能这辈子都回不了洛阳。
他面色沉郁,消极的坐在喜房内晾了辛夷很久,看着她端端正正的坐着没有一丝怨言,突然就觉得很对不住她。
她也不过是个刚满十六岁的小姑娘,离开父母亲朋嫁给完全陌生的他,新婚之夜又遭丈夫冷待,此刻心中必定惴惴不安。
刘湛到底还是没将所有的怒气都撒在这个小姑娘身上,他起身去了喜称,挑开了龙凤盖头。
盖头下,是一张如玉花颜。
辛夷许是受了惊,下意识地抬眼看他,那双眸子清亮耀眼,眼中带着一丝茫然,眼波流转间,天真与娇媚浑然一体。
她紧张的抿着唇,害羞的叫他一声,夫君,随后立马低下头,耳边染着红意。
刘湛原本备好一肚子的冷言冷语就此消散,眼中只剩她鬓边那支赤金点翠步摇,随着她垂眸的动作轻轻晃动,让他忘了呼吸。
“陛下,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刘湛猛然回过神,面前一只柔夷轻轻晃动,手掌后面,是一张与辛夷有着五分像的脸,正担忧的望着他。
她不是辛夷,她是宣姮,两年前入宫是宣美人。
刘湛面无表情的摆手,低头攥紧酒盏掩住眼中的神色,声音暗哑:“朕无事,只是有些醉了。”
宣美人蹙着眉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乖巧的跪坐在刘湛身边,低眉垂眼。
刘湛单手撑着头,酒意上涌,面上生热,让他忍不住想出去透气。他心念一动,心里对自己说道,出去走走吧,去见见她……
他放下酒盏正要起身,却瞧见梁妃浑身金光闪闪朝他走来。离得近了才瞧清,梁妃头戴十二枝金步摇,一身朱红缠枝莲纹曲裾,纱质轻薄如雾,走动时裙摆上袖的金线雀鸟闪闪发光。
十二枝金步摇,这是皇后才能有的礼制,妃子佩戴是为逾矩。宣美人不敢多看,梁妃逾矩不是一天两天了。
梁妃慢悠悠的停在御案前,居高临下的斜藐着宣美人,唇瓣未动,明明没做任何动作,却让人莫名觉得有股压迫感。
宣美人低垂着头颅,自觉的起身离开御案,给梁妃让位。
梁妃有着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眼尾斜斜向上勾,唇形小巧上翘,自带一股风流韵味。只是她看人时喜欢高高仰头,眼带不屑,给一人种刻薄跋扈的观感。
她娇媚的跪坐在刘湛身侧,挽起衣袖斟了两盏酒,洁白纤细的手腕在光下异常显眼,红唇微动,“妾身承蒙陛下恩泽,愿以薄酒一杯,恭谢陛下垂怜妾身。”
刘湛接过酒盏,薄唇微抿,仰头咽下清酒,笑意不达眼底的望着梁妃,再没提要出去散心一事。
——
洛阳城上方万千灯火璀璨明亮,平日里早已宵禁的街道上人流如水,孩童们提着花灯在人群中四处乱窜,唱着稚语童谣。
靠近河边的一间食肆内,最里间的粗案木几前坐着两个埋头大吃的小娘子,两人衣着皆简朴,像是寻常百姓家结伴出来游玩。
桌上一碟拌茱萸鲤鱼片已经见底,胡麻烤饼两面金黄,芝麻焦香扑鼻。两人一人拿着一张饼,就着面前的豆酱面片汤饼沾着用,额上冒气薄汗。
“呼——”采薇咕噜两下喝完汤,捂着肚子靠在灰墙上,万分满足的叹道:“好久没吃的这么舒服了。”
辛夷擦干净嘴,拍拍手道:“吃饱喝足,干正事去。”
两人结账了混入人群中,采薇左手提着一兜辛香腊肉干,右手一袋蜂蜜果干,腮帮子鼓鼓的在嚼着蜜枣泥糕,含糊道:“家主寄来的银钱可得省着点花,日子还长着呢。”
辛夷瞥了她一眼,嘴角抽动,“你先把口中的枣泥咽下去再说这话。”
采薇讪讪笑两下,又往嘴里塞了块糕点,不解道:“咱们出来快半个时辰了,那刺客怎么还没来,会不会是找不到咱们,还在宫里等着?”
辛夷闻言笑笑,示意采薇朝后看,两人身后不远处跟着一个普通男人,衣着一身布衣,身形微胖,面容敦厚,只是发髻上的发钗与旁人的木钗不同,他是铁的。
采薇瞅了几眼,没看出什么不对,正要转过去细瞧时被辛夷按住头。
“再看要发现了。”
辛夷从采薇手中掏出一块枣泥糕咬着,拍拍她僵硬的肩膀安慰道:“出宫起他就跟着我们,这里人太多,他不会出手的。”
采薇放松下来,用气音道:“那咱们现在去找周叔吗?”
辛夷点头,她阿父离开洛阳时放心不下她,将跟随他多年的副将留在洛阳,支了间小铺子做隐藏,为避免被梁家发现,她很少联系周叔。
只是今日来的人很棘手,她那三脚猫的功夫应付不过来,只能求助周叔帮忙。
辛夷:“已经找过他了,咱们现在直接去西门,那边人手方便动手。”
辛夷拉着采薇避开涌上来的人群,脚步拐进另一条街道,余光向后看了一眼,那人果然还紧紧跟着她们。
采薇满脸疑惑:“您什么时候去找的,奴婢怎么不知道?”出宫起她就和辛夷在一处没有分开过。
辛夷拉着她加快脚步,头也不回道:“你看见肉就跟猫看见老鼠一样,哪还会在意别的。”
两人离开主街朝西门走去,西门直道连接宫门,寻常百姓敬畏皇权不会来此处,加之今日宫中宴请,官员都还在宫中没能散席,这条街上冷冷清清起来,只有几个人影走动。
辛夷凑近采薇耳语:“等会你找个地方躲起来,等事情解决了再出来。”
采薇抱紧怀中的腊肉和蜜饯,重重的点了下头,表示自己知道了。辛夷从小就教过她,遇事先保住自己的命要紧,其他都是虚的。
两人走出几步,身后就有呼呼掌风传来,辛夷面露嘲讽,还真是迫不及待地要取她性命。
她抬手一掌推开采薇,脚步轻移躲开身后的掌风,身后那人显露出来,正是跟踪她们以久的普通男人。
采薇猝不及防被一把推出去,怀中的蜜饯摔在地上散落一团,她麻溜的蹲在地上搂起来,脚步慌乱的躲进旁边的店铺摊子下,掀起布料查看战局。
采薇自幼在辛家长大,虽不会武,但能瞧得出门道,只见那刺客掌风凌厉招招朝辛夷要害而去,辛夷躲避的很艰难,好几次都差点被掌风打中。
采薇不禁为她捏了把冷汗,抬眼去四周寻摸,在看见远处奔来的身影后松了口气,周叔来了就没事了。
辛夷吃力的对上刺客,她不是习武的料子,幼时又吃不得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武功实在稀松平常,在这刺客手下最多走上十招。
她转头去瞧周叔的身影,这一分神之际,那刺客已经取下发髻上的铁钗朝她胸口刺去,尖利银光在她眼前拂过。
她奋力抓住刺客的手腕阻止他再近一步,整个人却因冲击力不稳摔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铁钗刺入胸口。
“铮——”
铁钗被打落在地,压在她身上的刺客也被人拿住,辛夷捂着胸口吃痛的抬头去看,不远处不知何时停着一辆通体玄黑的马车。
马车檐上的八角灯笼印着一个谢字,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撩起车帘,男人气质清冷,目光如寒潭,姿容卓绝。
这张脸,任何人见过一面都不会忘。
年仅二十四,拜尚书令加封侍中,兼太子太傅,内枢之臣——谢清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