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庆元年,五月初三。
“母亲,您再坚持一下,还有两里路就到驿馆了,到时拜托驿馆的官差为您请个大夫看。”
京郊的官道上,一行寻常样式的马车队慢吞吞地向前移动,一道沉静的女声从当中最宽敞的一架马车里传出来。
车队从扬州启程,一路上走走停停,前前后后走了一个多月,昨日终于进了上京地界,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车队的守卫又多了一层,
不过话说回来,这一个月可谓极其顺利,层层官兵把车队围得水泄不通,周围三公里以内,连个偷鸡摸狗的小毛贼都看不到。前日离开驿站时,守卫又多了一层。
饶是如此,谢甫的夫人,江南有名的布商王英毕竟带了半数家当进京,过去的整个月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如今终于放松下来,反倒病了,从早上开始就上吐下泻个不停。
“没什么要紧的,我就是水土不服,过几天就好了。”王夫人虚弱得快说不出话来,还是强撑着要说,“想我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从来不生病,如今竟然被一个水土不服折腾成这样。”
“母亲,您就省点力气,少说点话吧。”另一个轻快点的声音响起。
“姐姐说得对,您先别说话了,等到了驿站,我们好生歇上几天,左右父亲在京中已安顿好了,我们不急着进京。”
“哪里不急?”王夫人刚合上的眼睛又睁开,“你父亲刚回京,正是需要与各家四处走动的时候,咱们可不能在这时候掉链子。”
“便是走动,也要等您的身子好了再说。”轻快的声音说,“难道您还要拖着病体上人家的门?”
“姐姐说的是。”沉静的声音附和,“父亲昨日才来信说一切安好,您不必忧心。”
“我怎能不忧心。”王夫人叹道,“你姐姐本来两年前及笄时就要嫁到乔家,可叹清远侯夫人不幸病逝,乔大公子为母亲守孝,这婚事怕要拖到明年了。”
“清远侯是个拎不清的,竟着了妾室的道,把那惯会装可怜的刘氏扶正。我只怕槿柔嫁过去要受苦。”
“有父亲和母亲在,谁能让我受什么苦?”谢槿柔宽慰母亲,“母亲只管安心养病,旁的什么都不要想了。”
马车稳稳停下。
“夫人,小姐,到了。”
谢槿语稳了稳心神,戴好藩篱,率先钻出马车,和谢槿柔合力将王夫人扶进驿站。驿站的官差似乎早已接到消息,同医官一同随侍在门口,母女三人被保护得密不透风。
侍卫统领陈广是前不久刚升职的羽林军百夫长,负责贴身保卫吏部尚书谢大人的家眷,他被上头的将领轮流灌了整整五天的酒才拿到了这个好差事,听说这个差事还是陛下亲自吩咐的,惹得其他百夫长艳羡不已。
陈广目送三人安全进了客栈的门,才下令休整,自己牵着马到马厩,一边看着马吃草,一边回想自己这趟好差事。
要他说,这差事比他想得还要好。
省心不必说——新帝登基,谢大人功不可没,这样的大事,没有哪个稍微成点气候的贼匪敢招惹。至于不成气候的,光是大老远看到这里三层外三层的防卫就吓跑了。
除了省心,就是这谢大人的家眷,不仅好伺候,给的赏钱多,母女三人还一个赛一个的好看,连声音都好听,随行在马车旁一路听她们说话,不知道比在军营里成天面对着那些大老爷们舒心多少。
这么想着,他心里不由得美滋滋的,脑袋里都是等这趟差事完了,赏钱大半寄给家里的老母盖房子,余下的还能去酒楼打上半个月的好酒,回到军营再同兄弟们分享这回下江南的见闻,叫大伙都长长见识。
“笑什么呢?”
一道稍细的男音打断了他的美梦。
“你怎还笑得出来?你家田地和屋子都被人占了,老母无家可归。”驿站的管事孙严与他是同乡,相识已有十年,焦急的神色不似作伪。
见他一脸怔愣,他犹豫道:“你还不知道?”
“我……我当然不知道!”陈广顿觉当头一棒,抓着孙严的袖子问,“你把事情说清楚。我在京城混得好,村里人人沾光,怎会和我家过不去?”
孙严没应,抓起他的手臂自顾自往外走,陈广想抽手,竟没挣脱。
他走了好长一段路,一直到外院花坛边才停。
“你拉我来这里干什么?把事情给我说清楚!”陈广性格稳重,从来没跟人红过脸,这会真急了,嗓门比平时大了不少,正巧有几个侍从经过,看了他好几眼。
孙严顺势放开他的手,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信封上用勉强算得上工整的字迹写着——“陈广亲启”,一看就是他们村教书先生的字迹。
陈广一把抢过来,手忙脚乱地撕开信封。孙严站在一旁,终于开始给他解释。
总而言之,欺负他们家的人不是他们村的,而是一个姓吴的少爷。
说起来吴家也不过是个小户,可这少爷的父亲和长平长公主的驸马是表兄弟,吴家少爷狐假虎威,四处游山玩水,走到哪就占哪的屋子,等糟蹋完了再换个地方接着糟蹋,被欺压的人家往往一忍再忍,忍到要鱼死网破了,人家又物归原主,这时倒霉的人家往往咽下委屈从头收拾屋子和田地。
这回这纨绔游荡到他们村,一下就看中了陈广家依山傍水的房舍,把家里唯一的老母赶出门就马不停蹄地住了进去。算算时日,应当已有两个月了。
信纸被陈广紧紧攥进手心,他憋红了脸,手臂青筋暴起:“简直是欺人太甚!”
“过几日我告假回家,定要讨个公道回来。”
“你回去有什么用?就算你不怕吴家,可长公主呢?”孙严道,“长公主可是当今陛下的姑姑,对待我们这样的人就如同碾死一只蚂蚁,弄不好连你一家的性命都要搭进去。”
“我去求宣威将军。”宣威将军出自京城有名的世家——这是他能见到最大的官了。这次的差事也是将军偶然看见他做事踏实可靠才首肯的。
“别说宣威将军,就是他爷爷,见到长公主也要客客气气的。”孙严在京城混迹多年,对这些人际关系了如指掌,“何况你平日想见将军都难,人家怎么会为了你开罪长公主。”
陈广沉默了很久,缓缓松开拳头,把揉皱的信纸一点点展开,面色彻底灰下去。
他本以为自己当了百夫长,就能保护家人,不成想如今一个吴家就能将他压得喘不过气。
二人面色凝重,引得路过的人不时张望几眼。
孙严叹口气,拍了拍他的肩:“我已去信嘱咐家里人帮着照顾大娘。兴许这少爷这两个月玩够了就走了。”
“可……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陈广眼睛都憋红了,“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么?就没有长公主不敢开罪的人了么?”
“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陈统领,孙管事,你二人为何在此?”一道浑厚的声音从回廊传过来,“若要谈事,也该避着人。此处离房舍近,若是惊扰了贵人,可不好交代。”
“嬷嬷……我……”陈广这会六神无主,经驿舍掌事的嬷嬷提醒,才如梦初醒般发现自己已引起不小的动静,匆忙抬步就要走。
“陈统领请留步。”清亮的女声从回廊尽头响起,三人闻声看去,只见一湖蓝衣裙的女子从廊下走过来。
正是陈广日夜保护的谢甫大人的二女儿,谢槿语。
嬷嬷见到她,连忙退至一旁行礼,眼底闪过惊艳的目光。方才谢家小姐戴着藩篱,从身形看已是少见的美人,没想到这张脸更是绝色。
谢槿语脚步未停,一直走到陈广和孙严二人身边。
“把那封信给我。”她的声音轻轻淡淡的,明明是命令,却并不让人觉得咄咄逼人。
陈广下意识伸手,侍女接过信,连看都没看一眼就收进袖子里,重新站回谢槿语身后。
“此事我会核实,若为真,我会让他们受到应有的惩罚,”谢槿语站在回廊中央,比院子里的二人高了不少,说话的时候微微垂着眼,“我已吩咐人将你母亲接至京城,待我们到了京城,你应该就能见到她了。”
惊喜来得太过突然,陈广语无伦次,深深鞠了一躬:“谢小姐大恩,陈某实在不知何以为报……”
“陈统领不必如此客气。”她语气软了些,“本是我应当谢你,先前你赠我姐妹二人藩篱还未好好谢过,今日我母亲不适,若不是统领提前去信,恐怕事情也无法如此顺利。”
“至于你家这件事……要谢,就谢你交了个好朋友吧。”谢槿语睨了眼一直站在旁边没说话的孙严,后者立时低下了头。
陈广不明所以地看过去,再回头,谢槿语已经走出好几步。
“谢小姐!”他鼓起勇气叫住她,见她真的停下了脚步,连忙道,“我听说长公主是当今陛下的姑姑,若您因我开罪……”
“陈统领,”谢槿语打断了他,声音里带了点笑意,“此事对我来说是举手之劳,你实在不必忧心。”
她侧过脸,轻轻地笑了下,很快消失在视线里。
陈广被这一笑晃了神,愣在原地半天。
“怎么样?顺利解决了吧?我就说有办法吧?”孙严抱着手得意道。
“这……这就是你说的办法?你怎么知道谢小姐会帮我?……不对,谢小姐又是怎么知道的?她说要我谢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早就知道这一切?”
“这些你都不必知晓。”孙严再次拍了拍他的肩,“你只需记住,谢小姐,就是唯一能帮你的人。”
“你小子惯会走狗屎运,以后的好日子还多着呢!”
*
“这京城里的人心眼是多。我看我还是早点回扬州去。”
谢槿语舀起一勺药喂进王夫人嘴里,又细心地用帕子擦拭。
“母亲可别说气话,您要是真想回去,这趟就不会把您那么多宝贝都带来了。”
“唉,如今是想回也回不去了。我在府里倒还好,就是你们姐妹俩,日后出了府,天天都要应付这些人,光是想想就怪累的,比算账还累。”
“这还没进京城呢,光是这驿站的管事都是七窍玲珑心,算好了时辰在你给我煎药的路上故意提起,就是算准了你不仅能帮,还会帮。”
“是啊,还算准了我们家与长公主素来不睦,给我们送把柄示好呢。”谢槿语弯唇道。
“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嫁给你爹,他那个人心眼子就多,身边的事和人也不省心。”王夫人小声嘟囔。
“父亲如今身居高位,很多事情也是身不由己。”谢槿语放轻了声音,“母亲日后在外面还是少说这些,免得有心人听见做文章。”
“语儿说得是,是母亲疏忽了。”王夫人看着身边的女儿,抬起手爱抚地摸了摸她的脸,眼底却染上一层伤感,“你如今是越发稳重了,像极了你父亲。”
“还记得你小时候调皮,给你父亲四处惹祸……”
“母亲……”
“我知道了,我不说了。”沉默片刻,王夫人忽然换了个话题,“虽说过半年就要选秀,你也不要对自己太过苛刻,就算没选上,京城也有大把的世家子弟等着你挑选,我就不信选不出个称心如意的来。”
“别听你父亲的,这一入宫门深似海,我王英的女儿不是非要受这个苦。”
“母亲,”谢槿语握住王夫人的手,温声宽慰道,“这连京城都没进呢,您怎就知道我要受苦?”
“父亲不是说了吗,陛下文韬武略、龙章凤姿,京中倾慕他的女子不少。”
“你既说了倾慕他的女子不少,那他的后宫能太平么?成天跟些女人斗,人生哪有什么意思?”
王夫人越说越激动,“等回了府我就跟你父亲说,他不疼女儿我来疼!”
“母亲!”
“当年我们难道没跟父亲抗争过吗?可是有用吗?父亲的决定是不会更改的。”
“况且这对我们谢家是天大的好事,有什么理由不接受呢?”
她正色道:“说到底,这是我身为谢家女儿的责任。”
“母亲,这个责任,我应当负,也愿意负。”
王夫人看着女儿坚定的眼神,泪眼朦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