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人们觉得这场病毒应会是一场疾风,尽管来势汹汹,却是瞬时,必不会持续太久。
从一开始的积极防护,再到后来的草木皆兵,在X病毒肆虐的第四年,人们内心早已麻木。举报是家常便饭,从一开始内心不忍,到后来被社会大众裹挟的冷漠,人人都想活,人人都难活。
由于星网上源源不断涌出讨伐感染者的帖子,为了维护感染者的公民权益,联邦政府禁止星网上任何一家公共平台出现有关感染者的帖子。
X病毒带来的恐慌及暴虐的情绪并不会因为社交平台的禁用而有所收敛,在民间组织自行搭建的地下网站上,最常见的帖子是未感染者对感染者的追杀。
联邦政府对x病毒的束手无策,以及几年下来颁布的一系列政策不仅没消灭掉x病毒,还损失了多数人的利益,在有心者的煽动下,联邦政府的公信力逐年降低。
一降必有一升,当归基地在这场与x病毒的战役中,由于救治收留感染者,大力研发特效药(尽管特效药还没研制成功),但感染者死亡率已缓步走低。
并且由于感染者数量的增多,底层劳动力缺失严重,当归基地顺势推出了生活机器人,维持未感染者的正常社会秩序。不知不觉中,当归基地在公众心理的地位已跃过联邦政府,而他们的管理者南重,被公众认为是神祇般的人物。
当归基地。
俞禾润平视前方的全息屏幕,映射的幽兰数据流在她的瞳孔中飞速穿梭,教室四周嵌挂的霓虹光带开始跃动着二进制代码,如同潺潺溪水般流入房顶上空的AI中控。小小的她伸出手指摁了下桌上的绿色按钮,眼前瞬间空无一物。她学着大人的样子微叹了口气,明白课程又结束了,到了去医务室抽血的时间。
俞禾润挥了下手掌,教室的掌纹感测器闪烁绿灯,蓝色的教室大门缓缓开启。她径直走过去,仰起头对她的专属医师刘阳说道,“走吧,刘叔,我今天没课了。”
刘阳和俞禾润并排着走在基地2号楼冗长的走廊,走廊的灯光照在一高一矮的两个人身上,光滑地砖上的影子修长。
俞禾润看着地上的影子,脑里天马行空,“这个影子看起来也没比刘叔矮太少嘛,他却总说我还小。”
刘阳偏过头望着俞禾润的头顶,问道,“今日的课程能理解吗?”
俞禾润今年刚满十岁,或许是因为长期供血的原因,她看上去比同龄小孩要矮上许多。尽管基地有专职营养师负责她的饮食,但她的身体看上去并不能完全吸收,一眼望去,脑袋还没他手掌大。
俞禾润抬头,略显苍白的幼稚脸蛋,一双清亮圆眼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全息机械造物理论我感觉我已经完全理解了,能不能向项老师申请零件,我想组装一个大的!”
刘阳摸了摸她的头,俞禾润啪地拍掉了她头上的手。刘阳看着手上的指印,笑道,“什么大的?”
“别摸我头,跨时代文化课上讲了,古有案例,被摸头后的小孩不仅长不高还傻。”俞禾润不满地说完这句后,接着道:“能变形的机械鸟。”
“哦?”刘阳理解这个年龄段的小孩子总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配合地张大嘴,“变形?变成什么样,像军舰那般吗?”
“刘叔,我不是三岁小孩,你演技不必如此浮夸。”刘阳憋着笑捏了下上下嘴唇。
“等我下周给你看设计稿,你先保密,不要到处给别人讲。”
俞禾润如往常一样,躺在医疗舱里,静静地等待刘阳操作检查身体的各项指标。她静静看着医疗舱光滑的内壁,他们都觉得她是小孩子有很多事不必讲,讲了她也不会懂。其实他们都错了,她早在六岁那年就懂了。
六岁那年,由于一个实习医生的误操作,她失血过多,休克死亡。再醒来时,她还是她,她也不是她。
她是25岁的俞禾润,一个生活在星元2055年,却没有在她那个年代找到过丝毫关于x病毒历史的俞禾润。
她记得25岁这一年她生了一场大病,很多事情都想不起,康复期她查阅了联邦历史传记,翻遍了星网最大的联邦图书馆,甚至重新学习了跨时代文化课,都没有任何关于x病毒的记载。
最初,她以为这具身体是克隆体,但是克隆体不应该有她五岁时被项老师的机械狗咬伤的疤痕。25岁的俞禾润身上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疤痕,尽管2055年的俞禾润没有有关这个疤痕的任何记忆。直到她来到六岁的她这个身体里,才想起这个疤痕的来历。
基地的2号楼里没有同龄玩伴,只有项老师每天晚上会带着他的一群机械宠物过来陪她。她最喜欢那只黑白斑点机械狗。那段时间俞禾润正在上跨时代文化课程,喜欢恶搞改编古诗词,项老师听完她改编的诗词后还夸她有创意,是个聪明的小孩。
好巧不巧,在与斑点狗追逐嬉戏的过程中,念了一句随口改编的古诗,“咬住青山不松口”。于是机械狗直直向她扑去,俞禾润被跳起来的机械狗撞倒后,只能感觉到腿上撕裂的痛。
项老师手疾眼快,及时拆除了机械狗的攻击芯片,避免了俞禾润失去一条腿的惨剧发生,只是腿上留了个疤。而后项老师所有机械宠物的攻击功能都被他一键封锁。
医疗舱仪器在俞禾润耳边滴答滴答,俞禾润甚至想过是平行时空,但是当她每完成一件幼稚的事情,心底却有一种直觉,那是属于成熟的25岁俞禾润的直觉,这就是她切身经历的,她在补齐属于25岁俞禾润失去的记忆。
她也害怕过,失眠了一晚后便想明白了。小孩的身体是真的,25岁那具身体也是真的,不管是什么阴谋诡计,也不是目前这个小孩身体能解决的,幸运的是她失去的只是记忆,不是认知,躲在小孩的身体里,隐在暗处更能静观其变。
“好了,小鱼,去找周妈妈补血吧。”刘阳将俞禾润扶起,俞禾润轻巧地跳下医疗舱,朝他的全息显示屏看去。
“别担心,虽然还没找到抗体,但是其他药物已对x病毒有一定的抑制作用,从下个月开始我们一季度再抽一次。”刘阳轻声说道,看她小小一只站在旁边,手痒想摸头,搓了搓手背在身后。
俞禾润点了点头,这是个好消息,她只想这具身体多补充点能量,吸收足够的营养,强大起来,当前瘦弱得别人一根指头都能碾死她。
“刘叔拜拜,我去周妈妈那里了。” 说完朝外走去。
营养室和医务室不同,每一层都有一间医务室,但一栋楼却只有一间营养室。周妈妈是俞禾润的专属营养师,听项老师说,周妈妈以前是福利院的院长,所以大家都称她为周妈妈。
幼稚版的俞禾润曾经问过她,福利院的那些孩子们呢,她只是和蔼地看着俞禾润,眼里流露着哀伤,平静地道,“她们看星星去了。”
营养室的门开着,周妈妈却不见人影。
“周妈妈?”俞禾润在营养室闲逛着,踩着凳子随手拿了瓶壁柜里的补血药剂,看了下生产日期,咬破管口叼在嘴里,一晃一晃地喝着。
她在营养室里旋了一圈,顺手揣了两口袋补蛋白的零食,扯着嗓子,“老周?”
无人回应,怪哉,俞禾润嘟囔着,“不在,正好把你营养室给搬空。”
俞禾润按照平常周妈给配的方案,自己动手配好,正准备用手腕上的星环联系她,报备下试剂损耗量,营养室的门被敲响。
周然见俞禾润转过头来看向她,抬脚跨步朝她走来,“不好意思,刚接了个小孩,耽搁了。”
“小孩?” 俞禾润感到好奇,2号楼这么多年就她一个小孩。
见她好奇,周然继续道,“比你大上几岁。”
在周然眼里,俞禾润就是个小可怜,虽然俞禾润对此毫无感觉。俞禾润在基地2号楼度过了十年,每个月定时被抽血,没有同龄的玩伴,没有亲近过大自然,课本是全息的,同学是虚化的,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现在有个差不多大的小孩,周然就想着第一时间透露给她。
“他一会儿就过来,现在在医务室做检查。”周然麻利地整理着壁柜,“你想交朋友就坐边上去等他,小心这罐子掉下来磕着你。”
总归没有别的事情,俞禾润听话地坐到了原本属于周然的位置,看着她干活的背影,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你不是说你是我的专属营养师吗,那小孩过来干嘛?”
“哈~你该叫人家哥哥,什么那小孩,没礼貌。”周然见她撇嘴,笑道,“这下我是你两的专属营养师了,谁让周妈妈我带孩子经验丰富呢。”
“这个月外面怎么样了?刘叔说我下个月不用抽血了。”
周然手上一顿,眉头紧锁,表情突然严肃,“从现在开始,如果有谁要带你去别的楼,务必第一时间通知我,知道了吗?”
俞禾润虽不知道周然这样说的原因,但出于对周妈妈本能的信任,郑重点头表示记得了。
周然越想越觉得后怕,甚至停下了忙碌。她听1号楼同为营养师的朋友提过,基地高层目前关于俞禾润的下一步安排出现了两个派系。激进派见抑制药剂初见成效,主张将俞禾润送到3号楼,3号楼感染者症状较轻,且都服过药剂,看能否就此激发出俞禾润体内的抗体。保守派主张保护俞禾润的安全,药可以进一步研究,一旦她感染死亡,将失去通过活血才能分解出的抑制素。
俞禾润脑子里却没有关于未来走向的一点记忆,唯有靠她成人的认知做进一步判断。她听项老师提过她的父母,还有一名医生,自然知道她在基地长大的原因。说来,给她接生的医生还是刘阳的老师。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十岁的身体,她又能做些什么。至少先把变形鸟做出来,基地不能久留,针对x病毒的药已起作用,那她本人的作用就没一开始那么大了,高层一个决策,就能改变她的生命走向。
俞禾润默默在脑子里勾画着基地的构造,手无意识捏着裤兜里补充蛋白的零食,直到被敲门声打断。
“周老师,我来领营养补充剂。”程幸还是不习惯叫别人妈妈,尽管对方介绍时说可以叫她周妈妈。
俞禾润看向门口站着的人,从外表看哪儿算她的同龄人,这个家伙都一米八了好吗,而现在的她才一米三,无人得知她内心的小人正在狂吼:苍天啊,快让我长个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