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宸十五年夏,通往公主府的主街道,红绸漫卷,锣鼓喧天。
道路两旁挤满了人,看热闹的,虔诚祝福的。
“瞧瞧这阵仗,不愧是我大宸最尊贵的公主。”
丰腴妇人抱着个水灵灵的女娃,挤在人群前头也不怕被冲倒。
“那可不,听说这宸光公主出生时,那叫一个五彩祥云降甘霖呐,这北荒之地才得以生机,而南边连天暴雨竟也止住了,当真是福泽深厚,惠及万民啊。”
这头一粗眉大汉说的是手舞足蹈,旁边的白净小生也不遑多让,脸上表情跃跃欲试,可又想到什么,收敛些许夸张的动作,一手折扇遮面低头悄声说道:“我听家中老人说,宸光殿下生在战场,一降生犹如战神转世,那圣光笼罩周身,突然化作光柱夺出,径直削下了那‘祸星’的头颅。”
提到那两个字,周围的人皆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动动嘴皮子愣是没有言语的,可最终表情都是统一的厌恶。
这时,一道稚嫩的声音打破这短暂的沉寂。
“你们这是越说越传神,越是不可信,我只信自己看到的,单是这公主的封号与国号同字,便知圣上对她的看重,这就是实证,哪来这繁复夸大的说辞。”
此话一出,周遭的人才发现身边站有一稚子,衣着不凡,有种刻意装出的少年老成,其后跟着背书箧的小厮,低眸静默。
“你这小小读书郎不语怪力乱神是不错,但也切莫怀疑昔日如老头子这辈人是如何过活的,如今的安稳日子,可多亏天家的恩泽。”
白发老翁胡须一捋,朝天行礼,动作一气呵成,言语间皆是涕零感激。
人群里上了年纪的均纷纷点头,虽说悲伤各有不同,但都得感怀一番。
这时一道憨厚且伴着吞咽食物的声音传来:“对对对,还有信王夫妇,没有他们,恐怕我投胎还是饿死鬼哩。”
那男子一手提着沁芳居的攒盒,一手拿着半块酥饼,吃相粗鄙,却胜在面相清秀,让人一愣,顿时无人出声。
最后还是抱娃的妇人打一激灵,跺脚道:“呸呸呸!大喜日子胡扯什么呢!快说些吉祥话!”
“哎呀,是在下失言,莫怪罪,莫怪罪。”
男子连连赔罪,口齿清晰不少,为掩饰尴尬,生硬地转移话题:“话说,这宸光公主和信王世子之间也甚是传奇,可谓是青梅竹马,天作之合啊!啊哈哈……哈哈……”
旁人虽面色古怪,倒也没有为难,一个个顺势接了下去。
“自小的情谊那可不一般,以后定能长长久久,欢欢喜喜……”
“还要福寿延绵,千岁千千岁……”
话自此,公主仪仗已至,所有人跪迎。
“公主千岁千千岁……”
“公主千岁千千岁……”
傅若华坐在奢华的喜轿中,喜帕侧倾昭示着她的不耐,玉指银钩更凸显蔻丹的鲜红,指尖轻轻撩起轿帘一角,看到这人山人海的热闹景象,却没有半点欢喜。
抬头瞥见轿外的魏凌清,那是她的驸马,风度翩翩的信王世子,有勇有谋的少年将军。
佳偶天成,金玉良缘,谁人不赞叹一句。
可她心底一片迷茫。
半年前,魏凌清还是女儿身,是与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闺中密友,自幼一起长大,二人情同姐妹,曾携手游历山川,行侠仗义,也曾偷鸡摸狗,不务正业,情谊有多深,世人皆知。
而如今,往日的魏凌清好似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一般,眼前的这位让她觉得陌生又别扭。
这么多年,她竟从未看出一丝端倪。
可自己什么样子,他都见过……
该说是魏凌清伪装得太好,还是她太蠢。
半年前。
傅若华求父皇让她们二人一同在宫中举办及笄礼,为此还绣了一对锦帕,一个图案是像蛇的鞭子,另一个是像鞭子的剑。
扎得傅若华满手血点,但她心中欢喜得紧,都想好如何向魏凌清炫耀炫耀。
满怀期待迎来的却一袭男装的魏凌清和赐婚圣旨。
简直是匪夷所思!
他像是早已知情,领旨谢恩的样子未迟疑半分,独留傅若华目瞪口呆。
傅若华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到边关急报,魏凌清请旨支援。
等到她回神,便见魏凌清离开的背影。
傅若华就这样僵在原地,久久没能出声。
后来听到边关捷报,圣上大喜,封魏凌清为凌云将军,待其凯旋便与傅若华成婚。
魏凌清回来后,也未曾来找过傅若华,说是忙于筹备婚事,可谁知道呢。
事发至今,傅若华未曾与他说上半句话。
“哼!”
思及此,傅若华气急败坏地甩下轿帘。
直至人坐在喜榻上还余气未消。
魏凌清倒是处变不惊,从祭祖到入洞房应对自如得很。
“华儿,你还在恼我?”
随着清透的声音,喜帕被缓缓挑起。
眼前的人,虽恢复男儿身,嗓音也不再拘着,但仍然掩盖不了他的风度优雅,还是如‘长姐’一般,从容大方,倒像是傅若华这个公主小家子气了。
“这半年我用尽手段都不能让父皇收回成命,恼你自是无用。”
多日不见的生疏被自然的搭话冲淡几分。
“这事虽有苦衷,终究是凌清不对,我知你心有所属,无奈皇命难违,我们之间的关系但凭你的心意,我绝不会勉强你半分。”
魏凌清对她一贯温柔,傅若华是知道的,可眼下他以男子模样,以驸马的身份坐在她的对面,一袭红衣倜傥,冠帽雅正,眉眼如浸过露水般透亮,温润的目光淹没傅若华的呼吸,随着话语他嘴角的那颗小痣也跟着起伏,傅若华的视线不由地下移,看到他棱角分明的喉结凸显,顿时让傅若华汗毛竖起,心生一阵怪异的感觉。
肆意翻腾。
再翻腾。
才深刻体会到魏凌清真真是个男儿,这种感觉与平日里的截然不同,充斥着傅若华的大脑,久久不能散去。
以至于未深想对方说了些什么,顿时不知如何回应,讪讪移过眼神。
看着面前站着的一干人等,他们期待的眼神灼烧得她脸颊通红,傅若华只想快点打发了去。
“你说的这些我日后自会决断,此刻先将礼数周全了,嬷嬷们还得回宫复命呢。”
魏凌清对傅若华的恼怒似懂非懂,直觉告诉他这位骄傲的公主殿下貌似有些局促,也没想为难她,微微一笑便低头扫过面前的酒杯准备伸手去接。
可魏凌清的手在半空中忽然定住,接着如定住的画卷人物,一动不动。
沉默半晌,众人皆不知他在想什么。
“凌清?魏凌清?”
仿佛被傅若华的声音惊醒般,魏凌清猛然抬头望向她,额头已渗出汗珠,语调跟着嘴角一起上扬。
“宸光殿下是想与在下饮下这合卺酒?”
刚才的温柔霎时烟消云散,魏凌清看向傅若华的眼神变得决绝而幽深,他很少这般称呼她,这突然的转变让傅若华措手不及。
他明明是在笑,可傅若华觉得冷。
碍着自己的身份,加之赌气的成分,傅若华只能假装从容,挑眉瞥向他。
“该拜的都拜了,也不差这一步,当然,也只到这一步。”
魏凌清轻哧一声,“殿下果真清醒,不像我。”
傅若华思忖半刻,好似明白了魏凌清的言外之意,身体稍微放松,血液也有回暖之势。
猜想着,他莫不是……心悦自己。
于是,了然于胸的公主殿下直勾勾地问出了口:“魏凌清,你对我产生男女之情就没有丝毫的不自在吗?”
魏凌清微微一怔并没有回答傅若华,而是反问:“公主确定要与我喝这合卺酒?”
“喝罢。”
总归自己与凌清这辈子已注定绑在一起,虽然他变成了男子,但这么多年的情谊是真的,何必在此处伤他的心,傅若华如是想。
见魏凌清未有动作,傅若华欲表现得大方得体,遂率先拿起魏凌清手边的酒杯递给他,嘴角还带着些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
魏凌清见状道:“殿下一直是个有主见的人,既如此,做臣子的奉陪就是!”
话音一落,傅若华还在等他接过酒杯,突然一股热意喷出她的脖颈,眼见着魏凌清满脸鲜血,手中不知何时握着他八岁生辰时傅若华送他的流云剑,剑身的纹路引流血液,拍在床前踏脚,嘀嗒嘀嗒。
傅若华听见嬷嬷、丫鬟们的尖叫声,才后知后觉有异物插进自己的咽喉,阻断她的呼吸,只能发出“吭吭”的怪声,她似乎忘记疼痛,难以置信地看向对面的人。
魏凌清染红的脸庞,此时变得可怖狰狞,眼眸炽烈,却淌下滚滚热泪,冲刷出两行清流,咬着牙抽出剑,旋即将傅若华手中滞留的酒杯夺去,仰头一饮而尽。
傅若华的反应迟缓,可魏凌清的动作仅在电光火石之间。
他以衣袖拭颧,血迹加深喜服的颜色,面容却显得苍白无力,神情不似方才凶狠,轻轻地望向傅若华。
“你知道吗?我魏凌清这一生任人摆弄,终日假意逢迎,没有一刻是情愿的,独独与你一处时,才感觉那是我。”
“可到头来,为何偏偏是这般结局呢。”
“我摆脱不了,这最后一次……你便陪着我罢。”
“是我懦弱。”
“我们会重逢的……”
“会的……”
“一定会的。”
“华儿别怕”
“别怕……”
随着魏凌清越说越模糊不清的话语,傅若华倒向床柱,身体从灼热到冰冷,她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可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魏凌清这个行凶者却口吐黑血先倒在她身前一动不动?
傅若华目眦欲裂,与死不瞑目的魏凌清四目相对,渐渐听不到任何喊叫。
大婚之日,顷刻之间。
公主府中,人仰马翻,六畜不安。
唯独喜榻上的二人,静谧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