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廊尽头处,一座轩朗厅堂静伫于明媚天光下。厅内的人语隐隐,声调温和,虽然听得并不真切,却自有一股让他心神微定的从容。
谢问安在石阶下收住脚步,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原书中寥寥数笔带过的谢父和谢母,究竟会是怎样的性情与模样?是温是厉,是察是钝,全然是谜。
这穿书以来的第一面,饶是他性子算得上沉稳,心头也难免揣上了难以言喻的紧张,真的是好好奇。
主位之上,两道身影并坐。
谢问安一见到两人就有些紧张,尤其是对他待会要喊出的那一声称呼,更加感到不好意思。
可规矩是规矩,礼数不可废。
便在谢问安思忖要如何开口之际,上首座那位身着深色长衫的中年男子,倏然抬眼向他看来。
四目相对间,谢问安略显局促地朝他挥了挥手。刚想开口打一声招呼,对方却已漠然收回目光,再度执起茶盏,仿佛从未见着他人一般。
谢文远,谢家家主。昔年在洞庭烟波之上,曾以一剑败尽潇湘七子。传闻那日湖光潋滟,他剑尖点水而过,青衫未染半滴寒露,故得“烟波客”之雅称,名动江湖。
只可惜,其人性情亦如那日的洞庭秋水,沉肃冷冽,难起微澜。
好吧,看来对方并不是很想理会自己。谢问安悬在半空的手默默收回,指尖在袖中轻轻蜷缩了一下,转而将目光投向主位上的另一人。
宋明兰,谢家主母。
昔年以一套“絮华手”名动江湖。指法缥缈如三月飞絮,灵动难测,柔劲中暗藏金石之利。想她年少时素手轻扬,凭此绝技行走江湖,亦是令不少名家折剑、侠客倾心的侠女。
谢问安暗自无奈地牵了牵嘴角,硬着头皮走上前一步,声音放得不高,只力求平稳道:“……爹,娘,我来了。”
称呼一出口,他自己先觉得耳根更热了些。几乎也是话音落下的同时,坐在那里的宋明兰像是被什么点亮了,倏然起身。
“安儿来了?”语气是毫不掩饰欣喜。宋明兰手上力道不轻,一把牵过还有些懵的谢问安就往餐桌方向带,高兴道:“都等了你好一会儿,还当你今日又犯了倔,不肯来了呢!快,过来坐到娘身边!”
谢问安面上应景地扬起一个不成不淡的微笑,顺着宋明兰的话锋乖巧点了点头,算是将这迟到的缘由囫囵应下。
他心下却暗自叫苦。这谢府庭院深深,他又是初来乍到,哪里认得住这弯弯绕绕的路?一路上但见假山层叠,洞门交错,瞧着这边很眼熟,转过那头却又陌生得紧,活活将他绕得头晕眼花。
更憋屈的是,他还不能在府上随便拉个人来问。
谢问安实在没法子,只得硬着头皮,依旧装作一派从容,凭着一丝模糊的感应与多半的运气,在这雕梁画栋间摸索前行。方才一路走来,不知多绕了几个圈子,踏错了多少扇月洞门,才堪堪寻到此地。
宋明兰动作干脆利落,直接将他按在了自己身侧的椅上。还没等谢问安坐稳,眼前银箸一闪,一块雪白细嫩、裹着清亮汤汁的鱼肉,已被宋明兰精准无误地送入他面前的白瓷碗中,滴汁未溅。
她说道:“尝尝这鱼,今早庄子上刚送来的,鲜得很!”
谢问安顺从地被安排着坐下,看着碗里那块诱人的鱼肉,感受到身边人毫不作伪的关怀,心头的局促也稍缓。他抬起头,唇边不自觉地牵起一个还算自然的笑,声音也放软了几分:“谢谢……娘。”
有了开头,这第二声也比起先前在门处那艰涩无比的一声,似乎顺当了些许。只是话一出口,他还是会先觉着耳根子发起热来。
谢问安依言端起白瓷碗,拿起竹筷,一小口一小口、规规矩矩地吃着碗里米饭。心里的小人儿默默握拳:演技派生存法则第一条,埋头苦吃!少说话,多吃菜,准没错!
这时,一直从未开口说话的谢文远忽然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谢问安刚将那一块鱼肉夹至唇边,瓷筷的微凉堪堪触及下唇,闻声下意识地侧首看去。
谢文远状似随意地清了清嗓子,目光在扫过谢问安的碗中后,便是眉头一蹙。他转向妻子问道:“明兰,今日这鳜鱼,是不是蒸得老了点儿?”
宋明兰执汤匙的手在半空微微一顿,眼风如刀,嗔怪地斜了丈夫一眼:“老谢,你今日是味觉失灵了不成?这鱼火候恰到好处,鲜嫩着很呢!”
她转身便将话头直接抛给了谢问安,笑意吟吟与方才简直判若两人:“安儿,你说是不是?”
谢问安此时还咬着半根翠嫩的菜心,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家庭裁决”砸得一懵。他赶紧的咽下去,点头如捣蒜:“嗯嗯!…娘,这鱼特别嫩,很好吃!”生怕表态慢了。
谢文远全然未闻妻儿的一唱一和,目光如秤砣般沉沉落回到谢问安的碗中:“年轻人,正是抽条拔节的时候。”
他的话音微顿,视线在那只略显空荡的白瓷碗沿扫了个来回,“你这饭量,瞧着倒是比往日清减了些。”
话落。谢文远极其自然地执起公筷,目标明确地夹起一大块油亮酱浓、颤巍巍几欲滴落的红烧肉,手腕稳健一移,“啪嗒”一声。
那块厚实丰腴的红烧肉,又是一个精准无比地!严严实实盖在了碗中那块孤零零的鱼肉上,酱汁顷刻浸透了雪白饭粒,在他碗里堆起一座小山丘。
谢问安:“……?”他看着碗里瞬间“富裕”起来的景象,有点儿傻眼。
父子俩都安静了一刻,宋明兰却在一旁笑出声来。她伸手在谢问安的肩头轻拍了两下,打趣道:“瞧见没?你爹这是嫌你吃得太少,怕你饿着!别理他这拐弯抹角的劲儿,他就是这毛病。心里头惦记,面上偏要端得八风不动,好像生怕谁瞧出来似的!”
谢文远被妻子这般直白地点破,脸上似乎有过一极其细微的不自在。他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掩饰性地轻咳一声,板着脸沉声道:“食不言,寝不语。吃饭!”
谢问安看着谢文远那副“我什么都没做,我很严肃”的表情。他心中瞬间了然,似乎还很想要给自己点个赞:判断无误,他这位“爹”,是个嘴硬心软的。
三人安静地享用着午膳,气氛温馨。宋明兰偶尔会扬声笑语几句,谢文远虽依旧板着张脸,却也在妻子开口时微微侧耳倾听。
然而吃着吃着,谢问安咀嚼的动作却不知不觉慢了下来,心底无声地叹息一声。在席间这短暂的相处中,谢文远那别扭的关心,宋明兰毫无保留的温柔,都真实地烙在他的心里。
谢问安握着竹箸的指节微微发白。眼前这对夫妇,分明都是极好的人。
可,按照“书”中所写,不出半年,谢家满门皆殁,他们亦将在江湖纷争中惨淡收场,连个全尸都未必能留下。
方才还觉得鲜美的鱼肉,此刻含在口中,却忽然变得味同嚼蜡。喉头像是被一团浸了水的棉絮死死堵着,咽不下半分。
谢问安无意识地用筷尖微微戳着碗底,目光落在谢文远沉稳的侧脸和宋明兰温柔含笑的眉眼上。
灭门之祸,冰冷的字眼,命定的结局。
谢问安自认没有这么大的能耐。而且,他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确认慕随之在不在这个世界中,有无遇到了危险,自己得赶紧和对方汇合。
“对不起。”
一声低微的嗫嚅,竟在不经意间滑出了唇畔。
“嗯?”谢文远目光敏锐扫来,似是不敢置信自己耳中所闻,凝声追问一遍:“你说什么?”
“啊?”谢问安蓦地回神。这才惊觉自己竟将心事漏出了口,即刻敛起所有外泄的情绪,强自镇定道:“没什么!”
宋明兰却误会了这声歉意的来由,只当这孩子仍在为先前闹脾气的事耿耿于怀。她心头一软,温声劝慰道:“傻孩子,好端端的道什么歉?爹娘何时真的怪过你了。”
谢问安便顺着她话头,低低应了一声:“……嗯。”
子夜,月隐星稀。谢府沉寂,唯闻风声过隙。
房中,桌案上,一盏孤灯如豆,火光在谢问安的眼底跳跃。他提笔,墨迹在素笺上缓缓洇开,像他此刻并不平静的心绪。
写得极慢,信上的内容,是翻阅了脑中所有“原著记忆”后,拼凑出的最标准的说辞:“我要去行侠仗义!快剑江湖!远行勿念!”字字恳切,句句洒脱,是任何一个心怀江湖梦的少年郎都该有的笔触。
直至末尾,笔锋却不由自主地一顿,多添了“暂别”二字,留下的这点模糊余地,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搁下笔,他将信纸轻轻抚平。
“嗯,好了!”谢问安看着那几行字,心中并无多少离愁别绪,反倒是颇为满意地轻轻一笑。幸得之前闲来无事,练过几日的书法,以这一手好字留书告别,也算全了他“谢家二少爷”身份的体面。
他不再看那案头。深吸一口带着夜露寒凉的空气,吹熄了那点如豆的孤灯。室内瞬间被更深的黑暗吞噬。
穿廊过院,避开巡夜人手中那零星昏沉的灯火。一路向着后山方向潜行,得益于白日里借闲逛之名的一番摸索,以及对书中那几笔关键描述的烂熟于心,此行倒也并未费太多周折。
不久,一道身影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剑冢前,稳稳站定。夜风卷起谢问安鬓边几缕碎发,拂过他微抿的唇线。
望着那透出阴森气息的入口,攥紧了袖中的拳头。秉承着来都来了,还怕什么?不如干脆些,一探到底!
“嗯!我可以的!”谢问安暗自给自己加油打气,他心一横,抬脚便毅然迈进。剑冢内,死寂无声,烛火幽微如豆,勉强映照出四周的石壁。
谢问安静静站着,目光却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向剑冢内的某个方向。说起来,原主会想到冒险来这里盗取《霜天》,不过是想效仿他那曾惊才绝艳的大哥当年,得到一本武功秘籍,当一个大侠。
两兄弟也是不信邪,觉得有如此好的东西为何不用?
记忆中,那本匆匆翻过的书页上,以寥寥数语勾勒出的江湖侠客:谢淮岚,谢家大公子,曾以一柄名为“映月”剑,意气风发闯江湖,最终名动一时!
只是……纸页翻过结尾,字字如淬冰:
然,谢淮岚练功入魔,心智尽丧,狂性难抑。最后的清醒时刻,为免伤及无辜,终在一个无星无月的深夜,于谢家巍峨的大门之前,以映月剑自刎而亡。
鲜血浸透了山前的青石长阶,亦彻底击碎了谢文远与宋明兰之心。
对外,谢文远只道长子痴迷武学,修炼不慎,以致走火入魔,心智失常,方酿此惨祸。个中隐秘,尽数掩埋于“不慎”二字之下。
大哥执意仗剑江湖,历尽艰辛,最终却落得如此惨烈收场,早已成为谢二老心底最深最痛的恐惧之源。他们日夜悬心,唯恐仅剩的小儿子重蹈覆辙,也踏上那条不归路。
是以,谢文远与宋明兰才会将原主看得如眼珠一般,严禁他再涉足江湖半分。
谢问安当真是一步一小心。不知多久,好不容易才找到那具存放秘籍的石棺。他的手掌往石棺盖上一按是冰凉的,用力向外推去。
“对不住了!”谢问安迅速侧过脸去,不敢直视棺内。毕竟开棺一事,想想还是挺可怕的。他嘴里念念有词:“前辈莫怪,晚辈实属无奈……”
直至棺盖“砰”地砸落石台,震得他心头一颤,谢问安这才小心翼翼地掀开一丝眼缝,却发现自己正身处一片白茫茫,空无一物的奇异空间。
眼前突然出现一团物体,仔细一瞧,应是个系统。谢问安吓了一跳,按理来说,这系统不应该是如上午一般,以蓝板的形式出现吗?怎的和他所想的完全不一样?
系统机械的声音在空间内响起:
【欢迎使用逆天改命系统。恭喜您己获得《霜天》,系统绑定成功。】
【已开启小说剧情,公布任务:请以当上“武林盟主”为最终目标,并在过程中修正原著中的不合理剧情。】
谢问安顿时傻眼了,急忙开口:“你先等等!我好像从没说过要干这些事儿啊!这也太离谱了,能不能让我回去?”
系统毫无感情地回应:“这并不重要,而且您已无法返回原来世界。从现在开始,这里就是您的全新起点!”
“……不是?”
谢问安在心底将这不靠谱的系统腹诽了千百遍,终是悻悻然认命般地叹了口气。抱怨无用,既来之,则安之。他还是开始询问系统一些关于轻功剑法、内力如何的关键问题。
他问得越是仔细,心便沉得越低几分。得到的答案,皆是“一般。”
“……一般?”
像三盆冷水,兜头浇下。他眼前仿佛已浮现出那些书中的庞然大物,清风盟、傲云帮、五玄阴,个个都是藏龙卧虎、高手如云。再看自己这半吊子水平都不到,是如此的弱小又无助。
最终,谢问安还是忍不住对着系统翻了个极轻的白眼,没好气道:“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就这还是一般水平?怎么可能打得过人家啊!你这不是让我去送死么?!”
系统依旧是不紧不慢的腔调,字迹平稳得令人恼火:“请放心。原书主角现阶段已掌握的功法,您也同样具备。凭借这些基础身手,还是可以施展出一些招式的。”
“真的不能放我回去?”
“回去也是一样。”
“……”
横竖都是一死,不如就拼一把!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谢问安刚下定决心,就听系统的声音再次响起,像是早就料到他会有此一问,直接让他放宽心道:
“您也无须过度忧虑。在此世界中,你并非孤身一人。”
谢问安眼睛一亮:“随之!”
【最后,祝您愉快,早日完成目标。】
竟然得知慕随之也在这个世界,谢问安顿时感到有了希望,当下决定即刻动身,找随之!
趁着夜色正浓。谢问安轻手轻脚地来到了外院,沉默不语,望着那堵在黑暗中巍峨矗立,隔绝内外的冰冷石墙。他选择了悄悄推开大门,撒腿就跑。
没错,就是用跑的。此刻他又不会运用什么轻功,当然也顾不上什么风度了。找人要紧,找人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