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视上看到北城国际电影节的突发事故时,李泉刚刚脚步趔趄地走出天间夜总会。
她是从后门走的。
五分钟前,空无一物的胃在酒精的作用下剧烈痉挛,她努力撑起上眼皮,在一线的视野里看到部门经理扭头和别人说笑着,仿佛那只搭在她大腿上的手不是他的。
见她似要清醒过来,经理嗤笑着说:“小李你这酒量不行啊,大家差点要提前散伙送你回去了。”
手贴着她的侧腰滑向另一侧,将她扶坐起来。
李泉大脑一片空白,头晕目眩间,她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的不可抑制的干呕声,刚刚学会贴的假睫毛被生理性的眼泪冲得晃动起来,像在水洼里挣扎的蚊子,恨不能一拳捏死。
她硬撑着站起身,在新同事一片开玩笑似的挽留声里,逃一般地出了包间的门。
赤金色的厚重金属门在她身后闭合,用尽全身力气才推开门的李泉手脚发软,背脊被雕花镌叶的金属扶手硌得生疼,她蜷起身,再次爆发出一阵可怕的干呕声。
李泉感觉到自己的眼睛在充血,她凭着直觉向走廊尽头走去。
突然被人从身后拉住,她脚下一晃,整个人向那人身上倒去。
李泉再次被人兜腰揽住,但这次没有被蛇爬过似的不适感。
她偏了偏头,看到女人浓妆的脸。
李泉一直觉得这世上有三种女人,一种自出生起便是上帝最得意的作品,天然去雕饰的美,模式化的妆容反而会磨平她们的美貌,比如秦总。
一种是女娲为了提高效率甩出的泥点,这样的人也会在最好的年纪有些青春的靓丽,因为比上不足而留意雕琢,美借由化妆品和漂亮衣服二次复生,但如同神话故事里的画皮师,经营得当妙手回春者有之,笨手笨脚东施效颦者有之,李泉有些丧气,她觉得自己是后者,泥点中一个相对标志但也因而芸芸众生的泥点。
最后一种是上好的白陶胚子,五官美得太过浓丽深邃,以至于人本身自带的色彩不足以彰显她们的美丽,化妆便是上色,在常人身上庸俗的浓妆与服饰,会令她们大放光彩。
此刻搂住她的女人便是这第三种。
李泉在目光撞到她的一刻,下意识屏住呼吸。
倒不是因为由浓妆联想到的脂粉气有多重,相反,那香味是成熟女人的躯体自然散发的,果熟蒂落的香甜与禁秘,被女人的体温融化,被李泉的气息扰乱,愈发沁人心脾地渗透过来。
女人的声音裹着淡淡的烟味:“卫生间在那边。”
李泉晕头转向地道了句谢,腰肢刚一脱离女人的手臂,干呕的冲动再次袭来,她猛地向前躬身,女人扶住了她的一侧手臂,酒红色的长甲在她的肌肤表面勾起细微的痒意。
“我带你去吧。”
在卫生间里,李泉除了几口酸水什么都没吐出来。
扶着马桶苍白着一张脸,她慢慢安静下来。
“什么都没吃就来喝酒?”
女人吐出一口烟雾,从镜中看着她的脸。
“十七?十八?成年了吗就来这种地方。”
李泉勉强拾起一个礼貌的微笑,她本就是巴掌大的娃娃脸,圆眼睛笑起来的时候眯得像年画上抱着金色鲤鱼的娃娃,假睫毛彻底翘了起来。
更像个小孩子了,李泉懊恼地想。
一面扯掉即将脱落的假睫毛,一面刻意板起面孔说:“我成年了,也工作了。”
女人望向她的目光更加幽深。
李泉再次咳嗽起来时,女人将指间还余着大半长度的细支雪茄掐灭了,随手丢进纸篓里,打开了一角小窗。
李泉瞥了一眼那大半截被丢进纸篓的雪茄上金光闪闪的标志,暗自心惊时将快要出口的一句“没事的”吞了下去,猝不及防被袭进来的夜风抱了个满怀,这个季节的风最是舒爽,还裹着些湿漉漉的水汽。
李泉舒服得眯起眼睛,看到女人浓密的茶棕色长发被夜风吹得微微荡漾,蜷曲的发梢像海浪一样。
「下次如果我要染发,就染这个颜色。」
李泉摸了摸自己短而黑的发梢,在心里暗下决心时,并没有注意到被她偷偷观察的人有些失神地看着她唇角再次上扬的弧度。
李泉有点微笑唇,从小就被人说是个喜气的姑娘。
再抬头时,女人不知从哪里变出一盒牛奶,凑到她眼前拆封,将吸管插了进去,递给她。
正喉咙难受得紧的李泉,接过后一口气把盒吸瘪才想起来道谢。
女人摆了摆手,有些无奈地看着她:“这次就算了,下次不要乱喝陌生人东西,尤其在这种地方。”
李泉乖巧地点点头,向女人伸出一只手:“我叫李泉,那个,今天真的很感谢你,以后有需要…”
话说一半她突然意识到,月薪三千的自己好像没有夸下海口欠人情债的资本。
女人看出她的窘迫,蹲下身同她握了握手:“我叫徐小燕,是这里的老板。”
李泉被她扶起来时有些茫然。
“我们去哪里?”
徐小燕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被李泉用双手攥住的手,勾起唇角:“这么不信任我,还拉得这么紧。”
李泉的脸霎时红到了耳朵尖。
徐小燕用指尖碰了碰她滚烫的耳垂:“我们从后门出去,去吃点东西。”
“我们经理还在…”
“放心吧,没人会在意你回不回来。”
便利店里,徐小燕看着一个人炫了两盒折价便当的李泉,又默不作声地起身离座,回来后从食品袋里拿出热气腾腾的名古屋唐扬串放进李泉已经空了的便当盒里。
李泉有点囧:“你不吃吗?我请你!”
徐小燕喝了一口易拉罐装的可口可乐:“我不饿。”
李泉将裹着糖色酱汁的肉串递到徐小燕唇边:“这个真的很好吃,你尝尝。”
本想谢绝的徐小燕看着李泉的星星眼,将话咽了回去,眼前不自觉地浮现李泉方才路过时望着玻璃柜台的神情,心里泛出笑意。
嘴唇突然接触到暖热的酱汁,徐小燕咬了一口,将甜咸综合得很好的酱汁,焦而嫩的肉质,那怪李泉将好吃两个字写进了眼睛里。
“好吃吗?”李泉笑得眯起眼睛,像一只得意洋洋的小猫。
徐小燕点点头,李泉立刻豪情万丈地朝店员挥手:“这个,再来一串!”
跳下高脚椅,取了新加热好的肉串递给徐小燕,李泉的目光一路被便利店里的电视机吸引着。
徐小燕顺着李泉的目光看过去,是实时报道的北城国际电影节。
滚动的标题很醒目:国晋集团新任总裁兼大满贯影后秦汝天电影节现场遇袭
正在播放的电视画面里,一身华服的秦汝天被一个从侧方跑出的一身工作人员装扮的男人抱住,即将被扑倒在地时,一个黑衣女孩从混乱的人群中纵身跃进会场,自秦汝天身后揽住了她,旋即带着她一个侧身闪避,飞起一脚将男人踹翻在地。
倒地的男人被一拥而上的安保人员迅速制服,女孩则将秦汝天横抱起来。由于后者身上的长披肩被纷杂的人群绊住,女孩三下五除二将披肩从秦汝天的手肘处剥离,抱着她走出了镜头画面。
便利店员们也被这则新闻吸引过去,齐刷刷仰脸看着电视机。
“这年头真是什么人都有。”一店员感慨道。
另一店员用夸张的惆怅语气:“是啊是啊,秦汝天哎,我都舍不得用力抱。”
立马被回怼:“说得好像你能抱到秦汝天一样。”
“看吧看吧,你也想抱,我可是她的老粉…”
李泉愤慨道:“那人怎么能对秦总这样!”
店里最平静的人看了李泉一眼,重复她的话:“秦总?你是国晋集团的?”
李泉点点头,目光直到秦汝天的身影彻底从画面中消失才移回桌面:“刚入职,不是秦总的话,我可能连进国晋实习的机会都没有。”
徐小燕喝完最后一口可乐,挑了挑眉:“嗯?”
“我是普通本科毕业的,考上了研,但家里没办法继续供我读下去。”李泉的声音里虽有失落,但神色坦然,“面试国晋的销售部,我其实没什么胜算,只是想试一试,面试官也看出来了,他嘲笑我说,谁给我的勇气来这里。”
“这时候秦总碰巧路过,她进来了,她平静地揶揄了一句「谁给你的底气对面试者这样说话」,她说「学历只是国晋考核人才的标准之一,不是一棒子打死人的东西」”
李泉拖着腮,眼中满是光亮。
“她问我在未来十年的目标是什么,我说想留在北城,想和秦总这样的人站在一起。她笑笑说我滑头,但还是给了我这个机会,她说我现在的简历的确不出众,但十年后我的履历上的每一笔,都由现在写成。”
“她说,人只要有向上爬的心,下限就不会太低。”
徐小燕摆弄着空易拉罐:“她的确是这样的人。”
在易拉罐碾过大理石窄桌发出的细微声响里,徐小燕恍然想起很久之前,那个被客人泼了一身酒后,平静地将散落一地的空易拉罐收满一袋子送给拾荒婆婆的秦汝天。
从她认识秦汝天的那时起,她就是这样的人了。
李泉:“嗯?”
徐小燕笑笑,递一张纸巾过去,擦掉李泉快要淌到下巴的酱汁:“没什么,你很幸运。”
徐小燕突然发现,这种肉串的酱汁在纸上的颜色,像血一样。
李泉走后,徐小燕从通讯录深处翻出一个号码,犹豫片刻,拨了过去。
“有什么事吗?”
电话那头,秦汝天刚刚叫助理拿来医药箱。
徐小燕:“我刚刚看新闻,你没事吧。”
“我没事。”
但救她的人,手肘被撞青了一块。
秦汝天一边说,一边用眼神示意助理拦住想要离开的王谙。
徐小燕听出她语气中隐隐的急迫感,开门见山道:“你们公司前两天招新,你英雄救美,收进去个普通本科的小姑娘,还记得吗?”
“嗯。”秦汝天理了理裙摆。
“我想请你送佛送到西,那小姑娘不能喝酒,不适合干销售这活儿,麻烦秦总随便给她调个岗。”
“行。”秦汝天简短应答,挂断了电话。
“王警官,今天多谢你。”
小助理退出休息室后,秦汝天对王谙说。
听到自己修改过的姓氏从对方嘴里脱口而出,那种熟识多年的语气让王谙的脚步一怔。
诡谲的熟悉感自刚才的混乱一幕开始,就已不知不觉地将她裹挟在内。
镜头里只有合照时才会与人礼节性拥抱握手的女人,被她横抱起来的的时候却格外平静,手臂极自然地搭上她的脖子,像茑萝贴合着竹栏生长,每一寸躯干都是为了她的拥抱而长,严丝合缝的贴合与安定,没有半点慌乱,摇曳,侧颊贴着她的锁骨,像风雨中安然归巢的小鸟。
王谙也惊讶于自己剥落她披肩时的自然流畅。
触感像从一件质地上好的白瓷表面剥落一片凉滑的绸缎。
抱着她脖子的手臂在那时甚至微微垂落,配合着她手上的动作,将那件华美沉重的披肩剥落后,怀里的人愈加轻盈柔软。
王谙脑中有些空白,只抱着秦汝天大步流星地走出人群,将她在休息室放下,直到被秦汝天的助理拦住,才察觉手肘不知何时撞青了一块。
后知后觉的疼痛袭来。
在助理离开后,她愈发想要逃脱只有她们两个人的空间。
“你受伤了。”秦汝天的声音温柔而关切。
王谙避开她的目光,仿佛眼前的人是被她看一眼就会变成石头的美杜莎。
但已经晚了,王谙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被秦汝天拉坐在身前,手肘被柔软的冰凉包裹,刹那间吞噬了疼痛。
秦汝天攥着包裹冰袋的毛巾,凝神看着王谙身前的工作证。
“王警官二十七岁?”
“嗯。”
“我曾经认识一个…”
“我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