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半山公馆一别墅内,秦汝天踢掉高跟鞋,赤脚踩上花纹繁复的波斯地毯,一口气脱掉垫肩西装和衬衫,露出丝绸质地的细肩吊带。她径直走到洗手台,没用卸妆膏和洗面奶,只拧开冷水,长时间冲洗两条手臂和淡妆的脸。
再抬头时,仍觉得面颊有些僵硬,胳膊上仍有很多人的指痕在发烫。
没力气洗澡了,她叹了一口气,抬起头,在金色边框的巨大镜子里,她的目光习惯性地越过自己,习惯性地在身后找寻,习惯性地在看到西装的轮廓后屏住呼吸,她听到自己愈来愈急促的心跳搏击太阳穴的闷响,再定睛去看时,她不禁哑然失笑。
那是她几分钟前脱在门口衣撑上的西装,她自己的西装。
一道闷雷划破天空,秦汝天清醒过来。
秦国峻已经死了。
那个在她十六岁时以自己的姓冠以她的名,拉过她的手在掌心一笔一画地写下她如今的名字,循循善诱地教导她要以他为天的男人。
已经死了三个月了。
秦汝天定定地看着门口人形的实木衣撑,突然觉得那木偶才是自己的原身。
这三个月以来,她常在出神的间隙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不全是那个已死的男人,有时是热情似火的声音,像是她曾在机场听到的粉丝的声音,有时苍老,有时低沉,有时稚嫩,她清晰地记得那是个七岁小女孩的声音,清脆动听,每念出一个字都像有一朵明黄色的小花在她耳畔绽放。
最后一次听到,是在孤儿院的门口。
她从女孩湿热的掌心里抽出自己的尾指,点了一支烟。
“忘掉过去,好好长大吧。”
她眯起眼睛,却还是感到仇恨像墨汁一样在女孩迷茫而清澈的目光中弥散开来。
“秦汝天,我恨你。”
一字一句,明黄色的小花被一朵一朵踩进泥地里。
秦汝天的心脏一阵抽痛,她上了车,语气无谓道:“你还小,你会忘记我。”
“不,我会记得你。”
从那天之后,秦汝天每次听到别人叫这三个字时,都会莫名觉得这是一种隐秘而邪恶的咒语,她会条件反射地回头,露出秦国峻教给她的礼貌微笑,说秦国峻让她说的话。
她常想起自己连拿三个影后的二十七岁,金叶奖颁奖典礼后,她接受一档访谈节目。
身后的大屏幕播放着的导入片是她领奖现场的镜头,主持人笑意盈盈道:“不知道秦小姐有没有关注最近冲上热搜的词条,不少网友都在打趣您的名字是不是和武则天有关系,因为您刚出道就凭翻拍的《武媚娘传》一炮而红,在今年更是成为国内电影奖项上最年轻的大满贯得主。”
秦汝天谦逊地笑笑:“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要感谢导演和编剧老师塑造了这个有厚度的角色,并给我这个机会来演绎她,还有观众朋友们的抬爱。”
台下掌声雷动。
秦汝天出道五年,虽然凭着内娱无代餐的盛世美貌和顶级的资源扶持,几乎一出道就直冲一线,但为人一直低调谦和,很少炒作营销,微博也交由工作室打理,只发些拍戏的日常,配合新剧的宣发。
主持人看了一眼手卡,笑着追问道:“但我还是想替好奇的观众朋友们问问您名字的由来。”
“这个名字具体的由来我不太清楚。”秦汝天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时,墨发间银亮的细钻耳线霎时被衬得黯淡了,她的语气温柔而无奈,“我的理解是,希望我有一天能战胜天意,有能力为自己和想要庇护的人擎起一片天。”
台下掌声的海洋再次沸腾起来。
秦汝天的眼睛有些湿润,她鼓起勇气说出的话,在那一瞬让勇气的海浪涌向了她。
然而在那些似乎能将她托向天堂的海浪中,隐藏着一条将她扯入海底的锁链。秦国峻西装革履的身影陡然刺入她的眼眸。
男人也在跟着其他观众一起鼓掌,身姿绰约,风度翩翩,无框眼镜反射出深海鱼类般冷硬的鳞光。
他似乎笑了,又似乎没笑。
秦汝天僵立在聚光灯下。
掌声的海潮将她吐回岸上。
逆天改命,战胜天意。
她居然真的以为自己能不付出任何残酷的代价就做到。
好在这样天真虚妄的幻想被她早早撕碎了。
二十七岁的秦汝天转过身,低下头,温驯而坚定地向深渊走去。
秦国峻如同一堵遮蔽了天光的墙,一头撞死是一种选择,十六岁攀上去的时候,她并不清楚墙后面等待她的是什么,二十七岁的她选择翻过去,成为如今的秦汝天。
代表国晋影业去法国参加完电影节,秦汝天马不停蹄地飞回国,参加国晋集团旗下分公司的开业仪式。
国晋集团由一代目秦津山一手创办,秦津山早年在南方靠做外贸生意白手起家,与来自北城世家的夫人林雅娴结婚后,以长子秦国晋的名字为公司命名,注册成立了国晋集团,从一家小小的房地产公司,一路将其发展为如今涉足各个领域多元化发展的龙头企业。
秦津山与夫人林雅娴伉俪情深,奈何天公不作美,林雅娴在生二子秦国峻时难产而亡,秦津山的身体自此便每况愈下,只支撑到长子秦国晋留学归来,将国晋集团全权托付给他,便撒手人寰。
圈内人都谣传国晋集团发家路上做了什么不干净的事,受人诅咒,才会权柄两次交接都不过十年,掌权者便死于非命。秦国晋接手公司八年之后,便同妻女一并葬身于一场大火,是人为还是意外至今无人知晓。
次子秦国峻接手国晋集团后,大刀阔斧地开启了一系列改革扩张,尤其以集团旗下的影视公司和房地产公司为代表,在秦国峻继任的十年间,均以惊人的速度崛起成为辐射全国的龙头企业,但这样一个行事狠厉,手段城府甚至超越其父的秦国峻,也在接过权柄后的第十年死于非命。
不论是外界还是北城商业圈内,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向如今这个从红毯一端款款走来的女人透以各怀心思的关切目光。
惊异,窥探,嘲弄,讥讽,撷取。
一切见不得光的欲念在聚光灯下,交响乐里,被裹进形形色色的得体衣装和隐晦私语,装着各色酒水的高脚杯碰撞出玲珑声响,女士颈项上价值连城的珠宝折射出各色火彩,却依然压抑不住主人向红毯尽头望去时,眼底顿生出的黑色情绪。
走在红地毯上的秦汝天,觉得高跟鞋下踩着的是毒蛇鲜红的蛇信子,红毯尽头的聚光灯如同蛇眼。
但她已经能坦然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