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静谧,一点声响都会被无限放大。竹清院的下人们停下手头的伙计,往门口聚拢。
沈清拢了拢肩上的披风,下到台阶时,嬷嬷几步走进跟前,“沈夫人跟老奴走一趟吧……”
“且容我一问。”
嬷嬷见她这么不疾不徐,心底滋生不悦,念及沈清的身份,耐着几分性子,只是语气却没那么尊敬了。
“沈氏,这不是老奴催你,实在是老夫人急着要召见底下的大小主子们,老奴奉命办事,不好坏了老夫人的要事。”
“可是有关竹清院的事?”
嬷嬷皱眉,“并非。”
“既如此,还请嬷嬷回禀老夫人,我等身体不适,一切都由老夫人做主,待明日定省时我再向老夫人赔不是。”沈清从容道。
主仆心有灵犀,佩云听过,掏出一个鼓囊的荷包,塞到嬷嬷衣袖里,“嬷嬷,还请帮我家小姐美言几句。”
摸了摸荷包的厚度,嬷嬷拿人手短,立马变了脸色,笑呵呵,“夫人的情况我必定跟老夫人说明白,外边风凉,夫人就早些歇息,老奴这就去老夫人院里复命了。”
“佩云,送嬷嬷一程。”
待送走嬷嬷后,佩云走来扶住沈清的手臂,眉间泛起一丝担忧。
“夫人,你要是不去,老夫人不会责怪吗?”
沈清淡笑,“正是因为老夫人急着召见所有人,我们才更不能去。”
顿了顿,扭头便见佩云不回话,频频看向小厨房的方向,不禁失声笑问:“好你个小妮子,我说话都不听了?”
佩云急着辩解,“才不是呢,夫人,你不知道小厨房今儿送来一只活的小鹿,两只黑眸子长得可招人稀罕了,见着人都不怕,还悠闲的吃着稻草……夫人方才说到咱们不能去,奴婢都认真听着!”
这番话说得沈清无奈。
她伸手轻弹了佩云的脑门,真是个小孩子心性,不过被佩云这么一说,她也生起几分好奇。
京城春末夏初一般不狩猎,动物们经过漫长的冬季,还未从藏匿的洞窟中出来觅食,但也有为图生计的猎户,专门给世家贵胄们抓捕新鲜猎物供以赏玩。
抓捕小鹿也不算稀奇事,她更好奇是谁送来的。
身为合格的当家主母,到时还要再与洛裘钰商议怎么偿还这份人情。
“你可知道是谁送来的。”
“听说采买的小厮说,是一位叫姓林的姑娘送来与姑爷,说是鹿肉滋补强身,奴婢看小厨房的下人们似乎很熟悉她,要不让奴婢私底下再探听一二?”
沈清沉吟了会,欣然同意。
带着好奇,来到小厨房,正巧小厨房的人都围着小鹿打量,还有人上手摸摸小鹿的耳朵。
“这皮毛水滑,要是割下来也能拿去卖个好价钱。”
“你就想着卖钱,这皮毛做个围脖也暖和,主子说不定会喜欢。”
“全想着怎么杀了,我倒觉得这头小鹿长得标志,脾气乖顺温驯,主子留下来当个宠物也不错……”
佩云踏门前,重重的清嗓一声。
方才还在议论的众人,顿时噤声,让开道来,沈清一下就跟小鹿清澈的大眼睛对视上。
后者还眨了眨卷翘的眼睫,还,挺可爱的。
沈清步伐也加快了些,身后的佩云还提醒,“夫人,当心脚下。”
凑近看到小鹿,沈清一扫恪守规矩的形象,弯下腰,像个天真烂漫的孩童,随手抚上小鹿湿漉漉的黑鼻子。
洛裘钰进来时,将沈清嘴角未散的笑意,尽收眼底。
沈清平日的形象大多是清冷为主,难得见她,展出这么温柔活泼的模样,尤其是她垂眸注视小鹿时,水润的眼瞳里有说不出来的温柔,让人一眼沦陷,久久才回神。
身后传来安青的大嗓门,“公子回来了,厨房都备好了参汤吗?”
沈清抚摸的动作一顿。
小鹿不明所以,抬头用头顶了顶沈清的掌心,好像在说,人类,怎么停了。
洛裘钰收回视线,神色恢复如初,让安青琢磨不清,只上前说,“公子,我进去催一催。”
“不用。”他摆手,随后由问,“那小鹿还是她送来的?”
“是啊,林姑娘骑射是女子当中的佼佼者,忙完手头的事,最热衷的就是打猎,这次还特意说明,这头小鹿是主动被她抓到手。”
“看出来,是个憨呆的。”
沈清走出来,听到这句,笑了笑,“夫君那还吃它否?”
“怎么,夫人喜欢。”
洛裘钰大步向前,见她衣着单薄,脱下肩上披风,包住她,那双大手顺势拢住沈清的两只手,不由皱眉。
“不多穿些,快进厨房喝点参汤暖暖身子。”
沈清顺着他,一起走进小厨房,佩云早就端来两碗参汤,是个有眼力的。
“姑爷,夫人,请喝参汤。”
沈清端起瓷碗,正要喝,就见小鹿嘤嘤叫了起来,两只圆咕噜的黑眸子好似湿润了一层。
小厨房的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终于有个养殖经验丰富的下人开口,“夫人,它应该是……饿了。”
刚送来时,众人也不知这小鹿吃没吃过食物,一个轮一个上手摸,小鹿都没再吃东西。
沈清放下瓷碗,心口氤氲着什么,要宣之于口。
就听洛裘钰清润的嗓音响起,“弄些新鲜的树叶嫩芽,和烧开的凉水与它食用。”
下人照例下去办事,沈清便没再开口。
权当清净的后院里,多了一只活物,为搭理繁重庶务的闲暇之际,得到一丝放松的趣味。
沈清得空,便问起洛裘钰一些书院的琐事,稍作关心几句关心后,便听他问,“为夫回来的时候,府内可是发生了大事。”
“正是。”
洛裘钰主动牵起她的手,宽大的掌心,像一块暖玉温热着她。
当那么一瞬,沈清心头颤振,不留痕迹退缩回袖里。
说话便说话,怎么还动起手来?
她还是不太习惯这么亲密的接触,如触电般想缩回壳里,寻找回安全感。
洛裘钰察觉到了,也没出口,只是表情变得更正经了——只有身旁的安青知道,公子一旦正经,接下来就更容易被挑出错处。
明明见到夫人时,喜怒不形于色的公子,也掩藏不住嘴角的微笑。
他看的一清二楚,公子鲜少有这样外溢的情绪,虽然不近侍其身,难以察觉这样微小的变化。
安青确信他没有看走眼。
接下来,公子主动留下小鹿,想来也是为了让夫人高兴,毕竟夫人对小鹿明显是喜欢的。
有时候,当下人的就是脑子机灵点。
安青抓住这个机会开了口,“公子,夫人,常听那些豢养狸奴的人家,都会给自家狸奴取名,像什么咪咪,大白呀,有的还视狸奴为一家子,还会取表字哩,公子和夫人不如也一起取个名,图个喜庆?”
“取名……”
倒是个好主意。
沈清点头赞同,眉眼温和,“不知夫君尊意如何?”
“自无不可。”
洛裘钰回答的迅速,至少比课堂上回答夫子的问题,要迅捷许多。
快得反倒让沈清讶异,不过也正合她心意,她的确对这头初次见面的小鹿,别有一番欢喜,瞧着小鹿就觉得它与自己投缘。
或许她们之间真的有一段缘分,也尚未可知。
取名是一个家庭极为重要的事,且自古以来,就有许多与鹿相关的典故,想取个寓意吉祥的名字,也需费些脑力。
沈清心底转了几圜,却没有个主意,瞥头就见洛裘钰竟也在认真思索,那紧缩的眉心,真像是在攻克学问上的难关。
没想出个名堂,她索性讲起今晚的事。
“夫君,取名一事等明日再想也不迟,妾身且先与你说道今晚府内发生的事宜,若妾身猜测不错,那定是与月华楼的甘姑娘有关。
阮云被完璧归还,走的不是回老夫人院里的道,而是府内主子们都会通行的岔路,所以……事态发展至今,方才老夫人的人来请,妾身便自作主张,没有前去。”
说到这,沈清心底猜测出阮云的下场大概不会太好。
但这也非她所愿,只是甘灵清果然如梦境里,一样的心狠手辣,不是个会吃亏的狠角儿。
究其原因,其实也是回旋镖砸中甘灵清自己,若当初她不提后院添人,阮云或许还会静静安养在老夫人院里。
沈清收回沉重的思绪,准备听听洛裘钰是个什么想法。
“你不去也好,我们并非俞府亲脉,知道得越少越好。”
洛裘钰的意思,沈清明白。
一家人内部怎么闹,到底都是一家人,可换做是外人,那情况就不能一概而论。
或许俞老夫人事前请人,是被事情影响了判断,等她老人家回过味,又可能会心生嫌隙……总之,寄人篱下需要顾虑的细枝末节太多。
这事告一段落,沈清与洛裘钰分别,各自进厢房、书房。
次日清晨,佩云服侍她时便说打听到的消息:
“夫人,你昨日没去,还真是个极好的决定。”
沈清理顺鬓角的碎发,淡然笑道:“你都打探到了些什么。”
“我们竹清院暂时没事,就是月华楼的那位被大夫人亲自下令,直到分娩之前,都不可出房,老夫人对此没说什么,只是让大夫人准备让三夫人慢慢适应府内庶务。”
后宅女人唯一能握住的权柄,就这么被一点点蚕食,如宫氏这般权欲强盛的女人,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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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福寿居出来后,宫氏是压着一口怒气回到院里,身后跟着俞化风和甘灵清。
两人同样的心不在焉。
俞化风在怀念浅尝辄止的床笫之事,甘灵清一直在观察他的神态,为他惦记的模样,气得脸色黑臭。
不过他们都没深思宫氏如暴风雨来临的压抑的怒火。
直到遣退屋内服侍的丫鬟,宫氏就瞥见甘灵清还跟自己儿子拉拉扯扯,当即脑袋一根弦断了。
连续两耳光,想也不想就扇了出去。
再能干,她也忍不了!替早亡的姐妹,好好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