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雨还在下,只是小了些,成了毛毛细雨。
怀昭早早起身,将酒铺的账目理清,又吩咐伙计们日后如何经营。她没说自己要去哪儿,只说要出远门一阵子。
伙计们虽觉得突然,但东家的事也不好细问,只是默默记下吩咐。
将近午时,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停在了酒铺门口。车帘掀起,徐景延走了下来。他今日换了一身深蓝色常服,少了昨日的凌厉,却依然气势迫人。
他走进酒铺,见怀昭已经准备好了,只有一个简单的包袱放在手边。
“就这些?”他有些意外。
“够用了。”怀昭平静地说,“京城什么都有,不是吗?”
徐景延没再说什么,示意身后的随从拿起包袱。“走吧。”
怀昭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这间经营多年的酒铺,转身走向马车。
马车内部比外面看起来宽敞舒适得多,铺着软垫,中间还有一张固定的小几。怀昭和徐景延相对而坐,气氛沉默得有些压抑。
马车缓缓启动,驶离了这座江南小城。
行了一段路,徐景延忽然开口:“你不问问我这些年的经历?”
怀昭抬眼看他,“你若想说,自然会说。”
徐景延轻笑一声,带着几分自嘲,“我爬到现在这个位置,手上沾的血,比你酿的酒还多。”
怀昭沉默片刻,“那不是你想要的。”
“你怎么知道不是我想要的?”徐景延眼神锐利地看着她,“权力是个好东西。有了它,我再也不用看人脸色,再也不用被人踩在脚下。更重要的是——”他顿了顿,“有了它,我才能找到你。”
怀昭转开视线,望向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色,“阿元,我们非要这样说话吗?”
“我叫景延。”他再次纠正,语气强硬。
“好,景延。”怀昭从善如流,“我们能不能好好说话?就像...就像老朋友重逢一样。”
徐景延盯着她看了许久,终于稍稍放松了紧绷的肩膀,“你想聊什么?”
“你过得好吗?”怀昭轻声问。
这个问题让徐景延愣住了。他预想过她的反抗、她的恐惧,甚至她的谄媚,唯独没想过她会这样平静地问他过得好不好。
“你觉得呢?”他反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怀昭仔细打量着他。虽然衣着华贵,权势滔天,但他的眼下有淡淡的青黑,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郁气。
“你看上去很累。”她实话实说。
徐景延忽然笑了,那笑声里满是疲惫和讽刺,“是啊,我很累。但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因为我离开了,所以你才拼命往上爬?”怀昭问。
“对。”徐景延毫不避讳,“我告诉自己,只要我足够强大,就能找到你,让你为当年的背叛付出代价。”
怀昭轻轻叹了口气,“那你现在找到我了,打算怎么让我付出代价?”
徐景延没有立即回答。他看着她平静的面容,忽然感到一阵无力。他准备了千百种报复的方式,可当她真的坐在他面前,用这样温和的眼神看着他时,他发现自己一样也做不出来。
“留在我身边。”他终于说,“没有我的允许,不准离开。”
怀昭点点头,“好。”
她的爽快反而让徐景延更加不安,“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我能打什么主意?”怀昭无奈地笑了,“你现在是九千岁,我只是一个小酒铺老板,我能怎么样?”
徐景延盯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出虚伪或恐惧的痕迹,却一无所获。
马车继续前行,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
傍晚时分,他们在沿途的一家客栈落脚。徐景延要了两间上房,但安排怀昭住在他隔壁,门外还有侍卫把守。
怀昭对此并无异议,只是安静地跟着店小二上楼。
晚膳是在徐景延房里用的。饭菜很丰盛,但两人都吃得不多。
“不合胃口?”徐景延问。
怀昭摇摇头,“只是不太饿。”她顿了顿,问道:“我们到京城需要几天?”
“如果快马加鞭,五天就够了。”徐景延看着她,“怎么,急着到京城?”
“只是问问。”怀昭轻声说。
饭后,怀昭起身告退,徐景延却叫住了她。
“陪我下盘棋。”他不是在询问,而是在命令。
怀昭没有拒绝。棋盘摆上,她执白,他执黑。棋局开始,两人都沉默不语,只有棋子落下的清脆声响。
怀昭的棋艺并不精湛,但出乎意料的是,徐景延也没有展现出碾压性的优势。他的棋路谨慎而缜密,偶尔会走出几步出人意料的险棋。
“你棋艺进步了很多。”怀昭忍不住说。
“在宫里,不会下棋怎么行?”徐景延落下一子,“尤其是司礼监,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怀昭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问道:“这些年,你快乐过吗?”
徐景延执棋的手顿了顿,“快乐?那是什么?”
怀昭心头一酸,没有接话。
棋局最终以徐景延的胜利告终。他看着棋盘,忽然说:“你让我了。”
“没有。”怀昭否认。
“你有。”徐景延抬头看她,“你的棋路我太熟悉了,和当年在宫里时一模一样。但你明明可以赢的,却在最后几步走了昏招。”
怀昭笑了笑,“是你进步太大,我跟不上了。”
徐景延不再追问,只是默默收着棋子。
“明天还要赶路,早点休息吧。”他说。
怀昭点点头,起身走向门口。就在她伸手推门时,徐景延忽然从背后抱住了她。
怀昭身体一僵,但没有挣扎。
他的拥抱很用力,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他把脸埋在她的颈窝,呼吸沉重。
“为什么...”他声音低哑,“为什么当年要走得那么决绝?连一句告别都没有...”
怀昭闭上眼睛,感受着他身体的颤抖。这一刻,她终于确信,眼前这个权势滔天的九千岁,内心还是当年那个被她抛弃的小太监。
“对不起。”她轻声说,“我真的对不起。”
徐景延收紧手臂,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怀昭,别再离开我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与他白日的强势判若两人。
怀昭没有承诺,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夜深了,休息吧。”
徐景延缓缓松开她,看着她推门离去,眼神复杂难辨。
回到自己房间,怀昭站在窗前,望着夜空中的一轮弯月,心中五味杂陈。
她没想到阿元会对她执念如此之深。更没想到,那个看似温顺的少年,会成长为如今这般偏执的模样。
但奇怪的是,她并不害怕。或许是因为,在他强势的外表下,她依然能看到那个需要被爱、被关注的少年。
第二天清晨,当怀昭走出房间时,徐景延已经等在楼下。他看上去恢复了昨日的冷峻,仿佛昨夜那个流露脆弱的男人只是她的幻觉。
“上车吧。”他简短地说。
怀昭点点头,跟着他走出客栈。就在她即将踏上马车时,徐景延忽然伸手扶了她一把。
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停留的时间比必要的稍长一些。
怀昭抬眼看他,他却已经移开视线,仿佛刚才的举动只是无心之举。
马车再次启程,向着京城的方向驶去。怀昭知道,这一去,她的生活将彻底改变。但她并不惶恐,反而有一种奇特的平静。
或许,这就是命运。绕了一大圈,终究还是回到了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