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骨平天 第3章 黑暗

云笙回家的时候已是后半夜。

今夜的月光格外明亮，细风柔柔吹起遮光的纱帘，又慢慢推开虚掩的房门。被光晃到的柳颐期翻了个身，把脑袋埋进枕头深处。

一只修长的手将门推得更开，云笙赤着脚，无声走进了他的房间。

柳颐期背对月光，正在沉睡，眉眼俊秀深邃，骨骼棱角已有了有成熟男人的样子，让云笙感到恍惚。

越来越像了。

云笙将右手抵在胸口，低声默念，随着咒文流泻，柳颐期暴露在外的皮肤上，逐渐浮现出无数错杂交错的金线，一直延伸进衣服里面，犹如涓细的溪流，充满着无法看见，却能被感知的生命力。

云笙慢慢地抬起手，金色细线随着他手指的动作，在柳颐期的身体里流动起来。

然而到了这里，云笙却迟迟没有进行下一步动作，全神贯注地凝视柳颐期的睡颜，仿佛在下定决心。

终于，云笙长长地出了口气，指尖再次晃动，金色细线随着他的动作，从柳颐期指尖开始，边缘逐渐模糊，像墨水滴入清水，很快扩散消失。金线持续的消融维持了十几秒，云笙蓦地收手，紧紧捂住嘴，瞬间指缝中已见了红。

这是比任何法术都耗费体力的工作，云笙扶墙用力撑住自己，脸上已血色全无，瞳孔紧缩，沁出冷汗。

谁受伤了？

柳颐期转过身，只见自己身处金碧辉煌的陌生宫殿，眼前的青石地砖上跪伏着一个人，额头触地，长发四散，柳颐期只能看到细瘦的背，脊椎骨如山脉般耸起，隔着衣服也看得分明。

这是哪里？那是谁？

眼前景象忽然放大，他才发现是自己在前进，他不知上了谁的身，而被他附身的这位，正垂目打量眼前之人。

“殿下，请回避吧。”

身边一个声音兀然道，然后，有人上前将那人拖起，就在这时，对方突然抬起了头。

一张因沾血而触目惊心的脸，毫无防备撞进了柳颐期的目光中——

云笙。

柳颐期浑身一震，骤然惊醒。

月光洒落，纱帘被风吹着轻轻飘晃。

血液快速涌动，梦境的冲击带来阵阵晕眩的余波，柳颐期坐起来，他感到房间里有说不上来的违和感，似乎有什么在他睡觉的时候悄然改变了。借着月光，他注意到床沿附近的床单上，有一滴刚刚洇开的深色痕迹，是血。

有谁进来过吗？

他轻轻摸了摸这滴血迹，眼前浮现的却是梦中云笙沾着血的脸颊。

几天后。

傍晚时分，涟江国际大酒店。

柳颐期举着手机，踏进装修奢华的大厅，脸上表情微变：“你们确定是这里？”

电话另一边，温柔可人的女声兴致勃勃：“当然，这地方离得近又便宜！你到了？我们马上下去！”

说完挂上电话。柳颐期沉思片刻，打开了另一个聊天窗口，选择“视频”，按下录制：

脚下，黑白大理石地砖光可鉴人；

抬头，五米开外是个室内喷泉，层层水瀑错落有致，最上方的出水口更是背靠背站着的四个撒尿的小天使，使得喷泉仿佛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味道；

再往上，琉璃宝塔般庞大的水晶吊灯，在不知复制了谁家教堂彩绘顶的天花板上，足足挂了三个；

远处墙壁上画展似的整排仿制西洋画，窗外却是假山翠竹小亭子，入口处，两只石狮子维持着敦厚的造型——

好一幅壮丽的国际乡村大酒店景色。

柳颐期录制完毕，打字道：这地方没准沈陵喜欢。然后按下发送。

或许正因对自己的定位不甚明晰，这家酒店今天只接待了一波客人，员工百无聊赖地低头玩着手机。

片刻电梯门打开，走出两男一女。柳颐期见状，收起手机迎了上去。

很显然，这批倒霉客人正是柳颐期“废墟探险”社团的朋友们。

“柳哥，你走得太快了！”

唯一的女生、vlog的出镜人陈馨仪，拿着拍摄机器，小步跑向柳颐期。跟在她身后的两个男生之一，梳着精致背头的，已经打开了手机里的“磁场感应”，边走边说：“你柳哥和我们不一样，人家家里有人真才实学——对了，黄符长什么样？我们家的传统是不用符的，我还没见过呢。”

这人叫赵琦，是社团名义上的团长。听到这话，陈馨仪也来了精神，附和道：“柳哥，我也想看！”

柳颐期看了看赵琦，摸摸衣服口袋，又拿出三张和之前一样的符纸。

“哎呦，你就这么随便放着啊，”赵琦直接把三张都拿在手里，又把第一张发给陈馨仪，“我还以为这个东西不能折不能卷，得放在票夹里呢。”

“能不能折重要主要看画符人的水平。”柳颐期随口应付，“我哥水平高，所以怎么叠都行。”

“柳哥真够低调，”赵琦凑到柳颐期身边，“要不是我的家仙看出你哥身份，哪有机会让我们开眼呀。”

柳颐期进社团时压根没说过家里情况，只说自己也是灵异爱好者，没想到过了几天，赵琦就在社团里透露了他有个做天师的哥哥这事。

想起这事柳颐期就来气，他不动声色顿步，让后面的两人挤走赵琦，笑道：“还是你的家仙厉害，什么都逃不过它的眼睛。”

几人边走边聊，酒店很快被他们抛在身后。没一会儿，眼前出现了一排高耸围栏，很有哥特风格，前面的草丛里立着个漆黑的怪物影子，柳颐期拿手电一照，赫然是个锈迹斑斑的卡通熊头，密集的棕褐色锈迹几乎遮盖了原本的颜色，眼睛的位置被掏空了，锈痕像眼泪一样挂在脸上，下面一行尽力可爱的字：亚特兰乐园。

从名字到设计都毫无前途，倒闭也在情理之中。

这就是废墟探险的第二选址，一个废弃已久的儿童游乐园。

赵琦十分兴奋，对着大门上沉重的铁锁捣鼓起来。

陈馨仪正对着镜头作最后的调整，她特意画了淡妆，这会儿看着像在发光似的，一边摆弄刘海，一边惋惜地说：“柳哥，长得这么帅，真不考虑出镜？都不用你说词，刷个脸就行。”

“不了，我们天师世家，最重要的就是为人低调。”

柳颐期意有所指，陈馨仪也不知听没听出来，跟着笑了几声，把摄像机交给四人组中，一直沉默的那个。

“韩帅，记得给我拍好看点！”她笑着看向那个剃了圆寸，又高又壮实的男生，见他接过机器立刻低下头，轻轻在他胸口敲了一下，“怎么了？你今天好沉默呀。”

韩帅动作都僵住了，看看铁栏后面的黑暗森林，小声说：“咱们非得晚上进去吗？”

“那不然呢，白天看什么呀。”

陈馨仪笑嘻嘻的，另一边，赵琦已经把门打开，她赶紧一捋头发，招呼韩帅：“快，开始录了！”

“……小伙伴们大家好，现在我们已经来到了亚特兰乐园门口。大家可以看到，虽然乐园关着门，但是这个铁链是打开的，说明已经有前辈进去过了，那么事不宜迟，我们也赶紧进去看看。”

柳颐期心不在焉地跟在后面。

打开对话窗口里只有自己拍下的酒店装潢和锐评，云笙还没有回复。

这几天，云笙都在处理罗刹的事，静山公园里的惨案出现在第二天的新闻里，但那消息几乎瞬间就被其他新闻浪潮吞噬。

一只罗刹，需要处理那么久吗？梦中下跪的云笙和床单上微不可见的血迹在他心头萦绕，直觉告诉柳颐期，他无意间窥见了云笙的过去。

云笙在向梦里的自己下跪，但“他”是谁？

不知不觉，柳颐期已经落后前面三人一截。唯一能看到后面情况的是负责出镜的陈馨仪，她时不时回头，似乎在担忧柳颐期，想催促他快些跟上。

柳颐期远远朝她挥挥手，比了个大拇指，最后看了眼手机——依然没有动静，脚下加快了速度。

虽然名字起得一副没落样，到底是个正经营业过的游乐园，该有的设施竟然也一个不少。在墨蓝的夜空下，巨大的钢轨蜿蜒起伏，仿佛一群沉睡的巨兽，似乎下一秒就会醒来。

不对。

柳颐期停下脚步，仔细看去。今夜明月高悬，然而金属的高架却一片漆黑，半点反光都没有。

他维持仰头的姿势，用余光偷偷看向大门口，来时经过的地方，深陷黑暗之中。

然而几人从大门走进来也不过四五分钟，整条路平坦宽阔，两侧除了钢筋铁骨，只有大片草地和零星几棵小树，乐园不通电，也没有灯光，这样的开阔清晰视野，怎么可能看不到外面机动车道上的路灯？

除非不是路灯熄灭了，而是一股黑暗正悄悄跟在他们身后，这黑暗已经完全隔断了他的视线，使得立牌、大门、路灯都不见了。

与此同时，拿着摄像机的韩帅脚步一顿，带着颤音开口：“学、学姐，过山车上是不是有东西……”

明明是个无风的夜晚，那早已失去电力支持，锈迹斑驳的摩天轮却颤颤巍巍地旋转起来。再往后看，韩帅所说的“东西”仿佛一条高高举起的黑色手臂，顺着过山车的支架伸了过来。

和柳颐期看到的一样，那是活的、足以遮蔽一切光线的黑暗。

柳颐期也同样看到了那个东西，情况如此危急，他却忍不住勾起嘴角：

一个两个都想要撞鬼，这下真从城市探险节目变成鬼影实录了。

黑暗拥有不规则的边缘，仿佛某种无形的生物，攀附着游乐设施的骨架，一点点向他们爬来。这么一会儿，黑暗已经近在咫尺，铺天盖地地挡住一切光源，什么都看不见了。

与罗刹那时截然不同，柳颐期面对的是完完全全的恶意，好像世间一切大奸大恶的思绪凝成实体，向他包围，甚至让他感到强烈的反胃。

柳颐期迅速解锁手机，信号果不其然完全断开，但是他居然发现云笙给他回了消息，在对他的锐评表示无语之外，又跟了一条：这周末早点回家，我有事想和你谈谈。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但凡在跨进乐园大门前收到这条消息，他肯定不管什么周中周末当场掉头折返，这会儿恐怕已经在家里沙发上坐着了。但是现在，四周黑雾弥漫，能不能活着出去都是个问题。

柳颐期想了想，试着打开手电筒。像是被一只手按住了灯头，除了在手机周围散发一圈微弱的白光，竟然一点都穿不透这黑暗。

一旦被黑暗完全笼罩，连跑都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跑。

好在柳颐期记得自己的站位，他用脚比划了一下方向，朝三个同伴跑去，伸出手来，向前一抓——

“啊啊啊啊！谁抓我！！！”

是赵琦在极度惊恐中，宛如花腔高音一般的尖叫，可惜尖锐凄厉，让人耳膜生疼。他以人类无法企及的力道挣脱了柳颐期的手，瞬间消失在黑暗里。

“……”柳颐期完全没想过他吓成这样，如今想抓也抓不着了，便又拉另一个，这次是韩帅，他身边还跟着陈馨仪，两人靠得很近。柳颐期道，“互相抓紧手，跟着我走。”

两人很是听话，满是冷汗的手紧紧相互牵着。柳颐期脚尖再一转，这次朝向公园出口方向，带着两人跑去。

哒、哒、哒。

陈馨仪紧张问道：“是不是有东西跟着我们？”

“嘘，”柳颐期说，“它听得见。”

那不是人走动的声音，而是四足野兽走动时，爪尖叩动地面的声音。

那生物不远不近地跟着，也不知盘算什么。柳颐期同样在心中盘算，他能感觉脚下的砖地到达尽头，变成柔软的泥草，这是公园的入口处，再往前走，他们就能摸到大门。

在黑暗中一次就摸到大门显然是不可能的事，他所能做的就是赌一把，希望跑的路线足够正。柳颐期一边想，一边伸出手，朝那黑暗一抓。

一根生满铁锈的，笔直的铁栏杆。

下一刻，一张大口骤然扑来，狠狠咬住他，猛然甩飞！

预期的疼痛并未出现，他看到一阵金光从自己的身体中爆发出来，夺目耀眼，甚至驱散了黑暗，看到了头顶的月光。

“追踪不到就不要追了，罗刹而已，小心暴露自己。”

同一片月光照亮了窗后男人面容姣好的脸，以及耳边微卷的发丝。沈陵穿着深蓝的真丝睡衣，俯视夜色下的街道。

“我担心罗刹的主人是鬼卯子。”

沈陵身后的沙发上，云笙低声犹豫。茶几上的手机又一次亮起，再次提示半小时前柳颐期发来的微信消息。

云笙盯着消息提示，没有动，缓缓说：“如果真是鬼卯子，我就要把殿下的封印提前解除。”

“哎呀千万别，”沈陵瞳孔一缩，连忙转身喝止，“你别拿自己的命不当回事，还没走上绝路呢，你别想不开——云笙？”

他话没说完，忽然见云笙捂住胸口，另一只手“啪”地拍在茶几上，在吓人的闷响中，已然面色惨白，冷汗不住渗出。

“云笙！怎么了？！”

沈陵连忙查看情况，云笙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之中，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挂着不知是泪是汗的水珠，瞳孔紧缩，呼吸急促，显然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殿下……”云笙意识混乱，语调破碎，仿佛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柳颐期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