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昭二十八年,上元节。
是个团圆又美好的日子,灯笼挂满长街,隐约能听到长街上小娃的嬉闹。
可侯府正中的院子里,却是一片死寂。
谢明璃跪在雪地之中。
今日雪下的大,人人都说今年必是个丰年。可这雪,在谢明璃的身上,没得半点美好的寓意。
密密的雪花洒在她的发上、睫上,白得刺眼。她的指尖已冻得失了知觉,血色褪尽,仍强撑着一份端庄,腰背笔挺。
她是武宁侯府嫡女,十六年养尊处优,琴棋书画皆得名师亲授,是名门闺秀中的佼佼者,任谁说得谢家嫡女,也是要赞上一声的。
可如今——她却被证实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假货。
廊下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哎呀,怎么还跪着?这雪都结冰了,可别冻坏了……侯夫人可心疼不得。”
那声柔软娇腻的女声里带着笑意,却没有半分怜悯。
春棠穿着明粉色斗篷,遍身金线在日光下晃得刺眼,手里还握着一只掐金的火盆。发间赤金点翠簪子旁插满珠花,她弯腰,耳坠上南珠与发钗的流苏碰触,居高临下地看着谢明璃,唇角一勾:“要不我替你取个垫子?不过这地儿太脏,要是把我们侯府的垫子弄脏了,可就不好了。”
谢明璃垂着眼,睫毛上挂着雪。没动,也没说话。春棠是她自幼的贴身婢女,与她同岁,谢明璃自小待她如亲姐妹,谁知她才是那个侯府真正的嫡女,如今一朝得势,便迫不及待的来此炫耀。
春棠像是被这份沉默惹恼,笑容一点点冷下去:“哟,还装端庄?你现在这副样子,可没得半点京城第一贵女的风范。要不是昨个儿苏姨娘骂出的疯话,怕是这侯府到死都认不清谁才是正经的嫡女。”
谢明璃缓缓抬眸。那双眼冷得像雪,掩不住怒,也藏不住悲。
“春棠,”她声音沙哑,“你看看你这穿金戴银的庸俗样,可有半分像是正经的贵女?”
春棠一愣,唇角绷直,愤恨的眸光里全是讥讽:“可我偏偏就是侯夫人心里的好女儿。无论曾经我是什么身份……如今我就是谢家的嫡女。”
她蹲下身,用那只戴着新得的翡翠镯子的手,冰凉地贴上谢明璃的脸颊,然后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谢明璃,你该谢我。若不是我,你永远不知自己不过是苏姨娘从哪抱来的野种。”
谢明璃的呼吸一滞。那句“野种”像利刃一样刺进心口。
她想起昨夜,真是天大的一场笑话,苏氏和侯夫人斗了二十年,结果还是侯夫人技高一筹,昨夜苏氏被捉奸在床,拖去祠堂,她自知没得活路,便说出当年侯夫人生产的真相。
苏氏怕侯夫人生出嫡子挡了她儿的路,便从外面抱了个野种换了孩子。却没想到,侯夫人生的是个不中用的女娃。
苏氏干脆让这女娃留在府里做了奴婢,每每看到侯夫人的亲女那卑躬屈膝的模样,苏氏便心中一阵痛快。
于是昨夜府中乱成一团,苏氏身边的丫鬟嬷嬷审了个遍,那血渍还沁在那青石砖上。确认了当年确实换子的事,苏氏被侯爷一条白绫吊死。
侯夫人则一想到她如珠似宝的掌上明珠是个野种,就恨不能再把苏氏抽上七八遍,可苏氏死了,她这个假货自然承担了侯夫人的所有怒火,夜里她便被人拖出门外,跪在这大雪之中。
雪愈下愈大,谢明璃始终垂着眼,不再理会春棠的半分嘲讽。
可春棠却越发恨那份沉默,那是她做丫鬟时最熟悉的神情——高贵、淡漠、不屑与人争。那神情,到现在,都还在。
她面色狰狞地道:“我在你身边伺候了十年,看着你穿最好的衣裳、用最好的香膏、坐最奢华的马车。我本以为你也是顶好的小姐,教我读书识字,赏我那些锦衣玉食,可是,那些原本就是我的,呵,你用我的东西赏我,还要我感恩戴德。”
她顿了顿,冷厉道:“你知道我是什么滋味吗?”
谢明璃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口轻轻一颤,可这件事,难道怪她吗?她十六年的人生,一朝崩塌,她就不委屈吗?
春棠伸手,掸了掸她肩上的雪,又狠狠一推。谢明璃跪着,整个人被推得一个趔趄,双手撑地,指节擦破。
春棠低头看她:“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别说是侯门贵女了,怕是你现在连条狗都不如。要不是母亲顾着侯府脸面,昨夜你就该与那可恨的苏氏,一块被丢入那乱葬岗。”
谢明璃缓缓抬起头,她唇色全褪,只剩下一点血痕。眼底没有怒,只有极深的空白,她从未想过,她敬重爱戴的母亲,如今恨她入骨。她待之极好的丫鬟,如今只想折辱她。
她的唇颤了一下,轻声道:“春棠,很抱歉占了你的母亲、你的名分、你该有的尊贵,如今还给你了。”
春棠怔了怔,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她看着谢明璃,眼前那张失了神采的脸在雪光里竟显得格外静美,像一尊冰中之玉——碎裂,却仍透着光。
春棠不知为何,心口忽然一阵发虚,转身离了这院子。
谢明璃跪在地上,想起从前母亲握着她的手,温声教她行礼,教她记谱。去岁的上元节,母亲还亲手为她簪上一支赤金点翠的步摇,笑着说:“我的阿璃,当得起世间最好的东西”。
那时殿内暖如春日,哪似如今,连这雪花都带着剐人的刀子。
寒气像一根根细针,顺着膝盖骨的缝隙往骨髓里钻。昨夜还是针扎似的痛,到现在,只剩下一片沉甸甸、失去知觉的木然。她轻轻扯了一下嘴角,却发现再也勾不起一丝弧度。
原来尊贵与卑贱,不过一夕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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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撑开伞,伞下是她熟悉到骨子里的身影——萧景渊,她的“未婚夫”。他今日穿着她曾夸赞的月白锦袍,大约是循着节日礼数前来拜访。
“阿璃!”他眼底的惊愕与心疼瞬间满溢,几乎是脱口而出,“你疯了吗?天寒成这样,这是跪了多久?”。
他不由分说地解下自己披着的貂裘,裹住她冻僵的身体。那裘衣上还带着他的体温和熟悉的鹅梨清香,让冻得快没有知觉的谢明璃久违的感受到了一丝温暖。
她被他半扶在怀里,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像抓住浮木般死死回抱住他。她的指尖在袖中微微颤动,最终,只是无力地抓住了自己湿透的衣摆。
谢明璃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只抬眸看他。那双眼本该温柔明澈,如今却空洞得没有焦点,尽管她克制住自己的动作,可在感受到那温暖的时候,全部委屈喷涌而来,眸中蓄满了泪水。
萧景渊心头一紧,他那明艳温婉的阿璃何时如此狼狈?他伸臂想将她从雪地里抱起:“阿璃!我送你回去……”
就在他触碰到她的前一刻,一道威严冰冷的声音自廊下响起。
“景渊,放手。”
两人俱是一震。回头望去,只见侯夫人披着墨狐大氅,由两个婆子搀着,不知已站在那里看了多久。她面容憔悴,眼神却像淬了毒的刀子,先是在谢明璃身上凌迟了一遍,最终落在萧景渊脸上。
“萧世子,”侯夫人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这是我侯府的家事,不劳外人插手。而且……此女身份不明,非我侯府之人,过几日萧家自会得了消息。”
谢明璃蓄满泪水的眸子在看到她“母亲”如此冷漠的时候,生生把泪水憋了回去,昨夜她的哭喊,只会招来“母亲”更多的咒骂。
萧景渊手臂僵在半空,面露震惊与挣扎:“伯母,这……”
侯夫人却疲惫的摆了摆手,只对身后下令:“来人,送萧世子出府。”
萧景渊的瞳孔猛地一缩,他下意识地挡在谢明璃身前:“伯母,此事定然有误会,阿璃她……”
“带走。”侯夫人不再给他任何机会。
侍卫上前,客气的躬身道:“世子爷,请。”
萧景渊脸色难看,但还是遵从了自幼被教导的礼仪,只得愧疚地看了一眼谢明璃。
侯夫人看着萧景渊离开,才把目光再次落到谢明璃身上,带着一种厌弃的恨意:“这个野种,既然现在还不能死,那便打发去最偏僻的院子,自生自灭。”
雪,再次纷纷扬扬地落下,比之前的更大了。
“自生自灭”这四个字终于砸碎了她强撑的最后一丝体面。原来十六年的母女情深,换不来“母亲”一丝怜悯,而是恨不得她从世间彻底消失的憎恶。她看着这个她叫了十六年母亲的女人,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她的“家”,从昨夜起就没了。
谢明璃看着萧景渊消失的背影,看着侯夫人决绝的身影,终是坚持不住,眼前一黑,向前倒去。
跌落谷底,咱们没金手指也能爬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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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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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假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