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度,退烧了。”护士拔完输液针,又给纪曈测了遍体温。
“谢谢。”顾临开口,朝护士道谢的间隙,抬手按住纪曈的输液贴,“按好。”
长久未动,纪曈骨头都是酸的,指节更僵,愣了一会才拍掉顾临的手,自己按着输液贴,慢吞吞从长椅上起身。
“出血了,按好。”
纪曈过了好一会才闷声应了一句:“知道了。”
顾临转身收拾毯子和保温杯,叠好,放进袋子,一抬眼,纪曈视线正钉在垃圾桶的位置。
像是想要。
顾临什么也没说,只由着他,俯身伸手,却被纪曈按住。
纪曈隔了小几秒,才开口:“…算了。”
抱着个垃圾桶算怎么回事。
纪曈其实也没想怎样,就是觉得一次没用过,扔了怪可惜的。
他想了想,拿起那个全新的垃圾桶走向一旁。
顾临就站在原地,看着他朝着那对年轻夫妇走过去,不知道说了什么,年轻妈妈笑着收下垃圾桶。
不奇怪。
顾临早就习惯这人不知疲倦的“生机”。
轻而易举让人感受到优待,可以是这位陌生母亲,也可以是,任何人。
顾临指骨蜷了一下,复又松开。
纪曈和同病相怜的“迷你病友”挥手拜拜,像是一下子忘了还在和顾临“冷战”的事实,笑着走回来:“我跟你说,那个小朋友……”
他突然停下话头,在距离顾临几步远的位置停下脚步。
——顾临在不高兴。
纪曈有时候觉得顾临是透明的。
好比现在。
虽然表情与之前几乎无二,可他就是知道这人在不高兴。
“小朋友怎么了。”顾临极其自然地接住话,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纪曈静静站了几秒,没答。
医院附近百来米有个旧衣物回收爱心点,会将衣物清洗消毒后,制成暖垫发往各个流浪猫狗基地,纪曈认识这个站点的负责人,把毯子投放进去后,给他发了条消息说明情况,虽然只盖了半个多小时,但毕竟是医院带出来的,叮嘱要消毒。
老板听到纪曈生病的消息还特地回了个电话。
挂断电话,纪曈看了眼时间,将近十一点。
期间他没有和顾临说一句话。
纪曈背对顾临站着,心不在焉摁着锁屏幕。
屏幕熄灭,亮起,又熄灭,又亮起。
反复不知道几个来回。
纪曈均匀又漫长地吐了一口气,解锁屏幕,点进微信,点开底下通讯录“新的朋友”一栏,通过。
几秒后。
身后传来嗡的一声。
顾临手机响了。
他低头点开一看。
沉默了半年的小猫头像,连同这个被纪曈自己修改后,他再没动过的备注,终于重新呼吸。
【说的都对仔细听着:[转账3000.0]】
“陪诊费。”纪曈攥着手机,声音冷冰冰。
“580是你替我付的,剩下的,”纪曈终于转过身看着他,“是你的陪诊费。”
粉饰了一晚上的太平,终于在这句“你的陪诊费”中崩离。
一切人为的平和衰减,瓦解。
或许是光线衬的,纪曈竟觉得顾临唇色有些白,比他更像个病人。
这个不合时宜的念头搅得纪曈心烦,他也不管顾临会不会收,扭头就走,可脚步还未抬起,手腕倏地被人制住——
顾临的掌心很凉,他握得很紧,紧到有那么一瞬间,纪曈甚至觉得不是顾临“抛下”了他,而是他抛下了顾临。
纪曈不明白,正要转身,站在他身后的人动了。
他感受到顾临朝他走了一步,然后开口。
“对不起。”
他声音低哑。
“那些事以后我会说。”
纪曈沉默了将近半分钟。
“什么时候。”
“以后。”
“现在不行?”
“嗯。”
“。”
白痴顾临。
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
万一说点好话…他就心软呢。
顾临依旧没松手,两人骨头挨着骨头,皮肉贴着皮肉。
纪曈还是气闷,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
“为什么现在不行。”
这次顾临隔了许久才回答。
“你不会想知道的。”
“……???”
“你都不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想知道?”
纪曈噌地被点燃,可转身的瞬间,却看到顾临一转不转地望着他,眸底一片黑沉。
很陌生。
他脸上没有表情,身上情绪却好似很重,重到纪曈一时竟有些失语。
良久。
纪曈平静下来。
“顾临,你觉得我没脾气是吗。”
他被顾临那一眼看得火气全无,但空白的半年在那里横着,也不可能视若无睹。
“好,”纪曈声音低低的,“既然你现在不想说,那就等你哪天说,我们就哪天再和……”
纪曈本来想说“哪天再和好”,可想了想,说了也不一定和好,又改口:“我们就哪天再谈。”
纪曈盖棺陈词,陈完,等着顾临“上诉”。
他猜着顾临的回答。
以他闷葫芦的性子,大概率会是“好”,或者默认不说话。
可他却听到一句——
“今天不生气,可以么。”
示弱的。
征求的。
纪曈思绪倏地断了。
他鲜少见过这样的顾临,以致于愣了好几秒,大脑才重新运转。
纪曈动了动手指,才意识到手还被人锢着。
“松手。”纪曈扭转着手腕。
他有些不自在地低下头,想着反正距离今天结束也就一个小时了,就当日行一善。
“懒得跟你生气,”纪曈囔了一声,盯着地面转移话题,“怎么回去。”
气氛终于恢复平和。
“发烧的事还没跟家里说?”顾临问。
纪曈“嗯”了一声,声音还带着点鼻音:“你也不准说。”
顾临:“宿舍门禁几点。”
纪曈:“十一点半。”
回程半小时显然很赶。
先问了有没有跟家里说,又问了宿舍门禁。
纪曈猜到顾临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果然,顾临在手机上叫了车,紧接着开口:“门禁赶不上,今晚先回……”
纪曈:就知道。
虽然他答应今天不生气了,可要和好那还早得很。
纪曈撇过脸。
“我才不去你那。”纪曈说。
“海园。”顾临说。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
纪曈:“……?”
纪曈:“??”
纪曈:“!!???”
海园,纪家别墅在的位置。
彼此沉默对峙的两分钟内,顾临喊的专车已经到了。
纪曈不知道顾临沉默的这两分钟是什么意思。
但他知道他沉默的两分钟是什么意思。
第一个30秒,留给自己冷静。
第二个30秒,留给顾临紧急公关,撤回他的不当言论。
第三到四个30秒,留给顾临道歉。
可顾临没紧急公关,也没道歉。
纪曈只听到一声叹气声。
很低。
紧接着,手腕再度被人握住,就像是担心刚刚那“转身就走”的一幕重新上演,所以提前切断一切可能,只不过这次顾临放缓了力道。
他阖了阖眼。
“屋子没收拾,还不方便带你过去。”
借口。
纪曈哪能听不出来。
顾临惯爱干净,物欲又低到可怕,和纪曈这种恨不得整个世界都是饱和滤镜的“多即是美”主义者不同,顾临极简,高中宿舍那么点地方都被弄得像个样板间,让他信“屋子没收拾”这种鬼话,还不如让他信他是秦始皇。
纪曈拳头硬了。
他低头瞪着自己腕间那只手。
不让进门,还扒拉他。
就在纪曈打算给他一拳的时候,久不见乘客上车的司机降下车窗:“要帮忙吗?”
不生气。
说好了今天不生气。
纪曈掐了掐自己的指尖,挣开顾临的手,扭头上车。
顾临在原地静静站了片刻,才跟着上了车。
司机似乎感觉到了气氛不对,也没说话。
车辆缓缓启动。
车厢内拢着各种郁气,像个移动的高压锅。
顾临有些无奈地揉了揉额角:“给家里打个电……”
“师傅,手机收款码给我一下。”纪曈打断顾临的声音。
司机“啊”了一声,疑惑着打开手机。
纪曈直接扫了200块过去。
“不去海园,去半岛公寓,经过安大的时候停一下。”
“啊?”司机满头问号,“那订单……”
“取消,费用我出。”纪曈说着,又直截了当扫了100过去。
司机:“……”
去海园的订单明显是另一位下的,司机只好从后视镜往后座看,那人沉默坐在一片阴影里。
车内导航更换目的地和路线的提示音最终响起。
纪曈觉得自己要炸了,抬手要开窗。
手刚搭到车窗按键——
“别吹风。”
纪曈:“……”
什么都要管。
又不让他进门。
一想到顾临说那句“今天不生气可以么”的语气,纪曈就烦,他不再看他。
“师傅,放个广播吧。”
再听到这个人的声音,他可能会想跳车。
“电台可以吗?”司机也觉得车上氛围不对,忙道。
“嗯。”
司机立刻点开车载频道——
“你有过感情变淡的经历吗?”
纪曈:“……”
深夜电台女主播和悦的声音响起。
“如果你发现以下七个征兆,那就说明你们的感情正在变谈,第一,两人交流明显变少……”
纪曈皮笑肉不笑。
“师傅,麻烦换个台。”
“好的。”
司机切频——
“接下来是一则听众来信:被断崖式分手的第五个月,今天我生病了,上医院的时候,想起他……”
司机切频——
欢快的旋律在车厢内想起。
太好了,是音乐频道,司机正要放心——
“下面给大家带来一首闽南语经典情歌翻唱,《爱情的骗子我问你》。”
切掉。
纪曈筋疲力竭。
深夜电台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情感母题,司机最后还是调到了一个音乐频道。
纪曈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看一眼屏幕。
他以为过了许久,一低头,才发现仅仅过去了三分钟。
11点56。
11点57……
噼啪声敲在车窗上,窗外不知道何时落了雨。
雨声伴着车载广播的旋律响起,是一首耳熟能详的情歌。
温柔的翻唱女声从“你没说,你也会软弱,需要依赖我”唱到“我发誓不再说谎了,多爱你就会抱你多紧的”。
不愧是网抑云,纪曈想。
11点58。
纪曈认命,木着脸给手机解锁,点开那个头像。
嗡。
嗡。
接连两声震动声在顾临手机响起。
顾临没看。
纪曈等了几秒,余光也没见他有动静。
再不看都要过零点了。
“看手机。”纪曈脸仍然朝向窗外,却用手肘撞了撞顾临。
顾临后知后觉那两条消息是谁发的,低头点开。
【说的都对仔细听着:1】
【说的都对仔细听着:[转账910.0元]】
没说生日快乐,却都是“生日快乐”。
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线将顾临侧脸的轮廓照亮,映在车窗里。
纪曈看着。
顾临下颌线本就清晰,和他给人的感觉很像,锐利又有锋芒,半年没见,瘦了点,线条越发明显。
纪曈有些出神。
“师傅。”纪曈忽然朝前喊了一声。
司机闻言:“怎么了?”
纪曈顿了一会,看着车窗,很轻地说:“…教师节快乐。”
顾临手指微动。
司机:“啊???我吗?”
纪曈:“嗯。”
司机:“???”
这叫什么?
三人行,必有我师?
司机听不懂,大为震撼,但顾客是上帝,他应下上帝。
“好,谢谢谢谢。”
“不客气。”
车窗照映中的那人依然没什么动作,没收红包,没回微信,也没说话。
都要过零点了。
纪曈:“你——”
那人终于动了。
纪曈手机“叮”的一下。
顾临将转账退了回来,连着之前的3000一起。
很好,台阶都不要。
纪曈正要研究跳车角度,手机又是“叮”一下。
【XX:换别的】
又隔了两秒。
【XX:行吗】
纪曈:“……”
纪曈都不知道顾临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行吗行吗”这一套。
以前都不这样。
“你还有几秒的时间要说快说!”纪曈有点受不了。
顾临从手机屏幕中抬起脸,侧过头,但并没有看身边的纪曈,而是直直看向车窗,就好像知道纪曈在看他。
两人就这样在车窗中对上视线。
纪曈惊了下,下意识转过头。
纪曈是浅曈,眸色偏琥珀,在光线下总显得湿漉又亮,可顾临不同,他眼窝很深,眸色也沉,是带着强烈攻击性的五官,可这么一双锐利的眼睛,眼睫却浓密纤长,将那一身冷淡气息冲淡了点。
许久没这么近看过这张脸了。
“顾临你要是敢借机要我原谅你就死定……”
“微信留着。”
两人声音再度交叠而起。
“什么?”纪曈愣了下。
顾临视线很专注。
“微信留着,别删。”
纪曈没想到顾临要换的就是这个,回过脸靠在椅背上,无意识捏着后座扶手上的矿泉水。
“都过零点了这事再……”
“好么。”
“…………”
-
车在安大后门停下的前几秒,纪曈还在思考如果顾临痛定思痛、临时反悔、求请他去一趟他那还没收拾的、还不方便带他去的小公寓,他勉为其难去一趟也不是不可以,然后,车一停下——
“舒服点没?现在没有烧了吧?几度?带回来的药呢?”
纪曈看着一左一右站着的李原和崔明英。
“…舒服了,没烧,37……你们这么晚跑出来干什么??”
李原开口:“临哥给我发了消息,说你要回寝室,但会比较晚,让宿管阿姨留个门,我们就下楼跟阿姨知会了一声,然后半路又下雨了,临哥又发消息说……”
纪曈抬手捏住李原的嘴。
临哥说临哥说临哥说。
别说了。
“阿姨在等我?”
“没,把备用钥匙给我们了,”崔明英道,“你高烧的事阿姨也不放心着呢,来问好几趟了。”
纪曈故意等了几秒,某人也没有开口“求请”。
他面无表情拿过药,没理身旁的人,也没多看他一眼,径自下车。
李原和崔明英对视。
看着也不像是和好的样子啊?
“阿原。”
顾临的声音响起,李原连忙回神,“唉唉唉”追着纪曈跑过去。
“曈曈,伞!”
崔明英往前走了一步,俯身,借着车窗正准备问点什么,却看到顾临偏头看着纪曈的方向,垂在长腿上的左手食指和中指微微抬起,无名指和小指往掌心的方向自然曲着,拇指也垂着,一个极其眼熟的动作。
崔明英想了一会。
像抽烟?
因为离得近,崔明英看到顾临肩线微微往下一沉,似乎在卸力。
崔明英下意识往纪曈的方向看了一眼。
“临哥,不上楼看看?”崔明英觉得顾临状态有点奇怪,又说不上来,“睡我们那也行,随便你睡哪张床,隔壁阿亮宿舍就俩人,我们经常串去隔壁睡的。”
“今天不了,还有事。”
“很晚了,早点回去吧。”
崔明英只好点头:“那行,你也早点回去。”
顾临“嗯”了一声,又道:“如果夜里有状况,给我打电话。”
“好。”
顾临看着崔明英走过转角,才往后一靠,微仰在椅背上。
司机也不用他多说,启动车辆。
送第二位客人只用了十来分钟。
“您已到达目的地”的播报声响完。
“半岛到了。”司机说着,从驾驶位转过身来,看到后座那人的瞬间,愣了下。
也不知道是不是开了一小时车开昏头了,司机竟觉得现在后座上的帅哥和之前的他像两个人。
额发被拢到后面,黑色外套领口敞着,薄薄的眼皮垂下,可能是黑色衣服衬的,显得整个人越发冷淡。
司机正想要不要下去帮忙拉个车门,后座那人忽然开口。
“师傅。”
“怎么了?”
“手机收款账号和接单号是同一个吗。”
“啊?哦,是的是的,有事……”
“支付宝到账1000元”的提示音打断他的声音。
司机呼吸都麻了。
今晚叫个什么事?
“这、这又……?”
“抱歉,洗车费和误工费。”
“后座椅背可能弄脏了。”
那人已经拉开车门走下去,走远,司机才像是终于醒过神,从驾驶座走下来。
他拉开车门,后座干净如初,一如往常。
到底哪里脏了?
司机打着手电筒在后座一点一点检查,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在椅背腰背部的位置发现一小块反光的“污渍”。
硬币大小,半干不湿,如果不是打着手电筒,根本看不见。
司机半信半疑,抽了一张纸巾按在上面,一擦,眼睛一点一点睁大。
好像…是血渍?
别担心,都是小问题,没那么多苦大仇深,只有“分离”是大事,已经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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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