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雪再聪明也会犯错,毕竟历届中考状元也很少有人能做到全科满分。实际上每回考试柏雪已经做到了最好,但还是难以避免出现一些微不足道的小错误,比如漏写解或是首字母忘记大写。
萨老师一点小错都揪着不放的态度给柏雪造成了深刻的影响。即便现在柏雪早已经济和人格独立,她依然不允许自己犯错,就连参加晚宴衣服颜色没选对这种小错误她也同样无法忍受,这种堪称畸形的完美主义已经达到让她痛苦的程度。
中考前那三个月的生活柏雪很少去回忆,她也很少会想起萨老师,因为一旦想起来她就克制不住自己报复世界的冲动。
当时她也的确展开了报复行动。
中考柏雪故意考砸了,语文作文一个字没写就交了卷子。而语文正是萨老师亲自教授的学科。
后来的结果可想而知,柏雪没考进全市前五,虽然依然能进市一中的重点班,排名却并不高,语文分数更是低得可怜。
柏世杰因此对萨老师失去信任,直接把她从家里赶了出去。虽然中考失利对于柏雪来说意味着接下来的暑假都会变得很不好过,但萨老师没拿到奖金,萨老师颜面扫地了,光是想到这两点柏雪的痛苦就能减轻许多。
柏雪实在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即便萨老师制定的日程表和奖惩机制一度让她的精神受到了重创,她选择自卫和报复的方式依然只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对萨老师的恨意一部分也转移到了柏世杰身上。毕竟是柏世杰默许萨老师那样子对她的,这让柏雪再一次怀疑父亲是不是不爱她。
事实上柏雪已经无数次这样怀疑过。
柏世杰是一个严明的父亲,物质上他对柏雪从未有过短缺,却也鲜少施予柏雪哪怕再微末的关爱。在学习上柏世杰对她的失误是无法容忍的,柏世杰事业有成,严于律己,追求卓越,所以他要求柏雪同样如此,并且不惜刻意营造苦难来让柏雪迅速成长。
柏雪从小到大都是个乖女孩,柏世杰不知道,乖巧听话的背后是一次又一次的忍耐,就像往玻璃瓶中一颗颗地扔小石子,扔得多了总有碎裂的时候。市一中开学第一天新生报到日,柏雪的玻璃瓶就是在那时碎裂的。
那天柏世杰难得清闲,柏雪吃早饭的时候还留在家里没去工作。坐在餐桌前柏世杰宣布:决定替柏雪申请走读。
市一中是寄宿制,学生若是想走读还得申请,批不批准由校方决定,这在柏世杰看来并不是难事。他没和柏雪商量一下就直接致电校长,柏雪知道的时候走读的事已经基本定下来了。接着柏世杰又说起他为柏雪制定的高中三年学习计划。
上学是肯定要上的,只有同辈竞争带来的压力才能促使柏雪更加努力地学习进步。但在不用上课的晚自习时间,柏世杰却认为市一中的安排太过简单枯燥。晚自习是留给学生做作业的,但柏世杰要求柏雪每天充分利用课间和休息时间完成作业,等晚上回到家就能腾出空来上名师补习课。
是的,柏世杰又请了一个名师,这次的名声比萨老师更加响亮,据说是奥赛金牌教练,收费一小时好几千。柏世杰不缺钱,决定把这个金牌教练的时间都买下来,专心辅导柏雪学习。
再次听到“名师”这两个字柏雪差点跳了起来,她强忍着情绪向柏世杰请求:“爸,我不想请辅导老师了。”
“为什么不想?”柏世杰很不理解,也对柏雪消极的态度感到颇为生气,“你中考考这么差,高一正是突击的时候,不然到了高二高三怎么办?我跟你说你高考要是再考成中考这个样子,那真是败坏我们柏家门风!”
当时柏雪只是感觉到大脑中好似有根弦“啪”地断了,之后再说了什么也不记得,只记得自己像个失心疯一样朝柏世杰大吼大叫了一通,之后就哭着夺门而出。她在大街上跑了很久,还不小心摔进了一个泥坑里,爬起来又继续跑。直到跑不动了柏雪又蹲下来哭,哭到感觉身体里的水分都流干了为止。
那天的闹剧以柏雪威胁要离家出走以及柏世杰的妥协告终。柏雪跑出家的时候还不忘带上书包,等她哭到没有力气了才想起来今天要去报到。她去便利店买了瓶柠檬茶喝完了,用衣袖擦干眼泪,用手机导航,加快脚步往市一中走去。
这就是柏雪,再崩溃也不能迟到。上学是绝不能落下的。
但那天突然的情绪失控还是让柏雪忽视了许多细节,比如被汗浸湿的新校服以及哭肿的眼睛。柏雪刚走进校门就有一个女老师过来询问:“同学,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呀。”柏雪勉强笑笑,强作镇定。
“怎么出这么多汗?”女老师皱了皱眉,“衣服全湿了。”
柏雪转过头去,透过教学楼外侧的玻璃终于看清自己此刻的狼狈。穿着脏兮兮的运动鞋和湿透的校服,顶着黏满额前的碎发,一身汗味的柏雪,在人来人往的烈日下早已无处遁形。
女老师温柔地拍拍她的肩:“先去洗手间整理好了再回班报到吧。”
柏雪走进女厕所,洗手池前有三个女生正对着镜子补妆,看见柏雪她们交换着奇异的眼神。
“你是体育生吗?”其中一个女生问,“刚跑完马拉松?”
柏雪摇了摇头,一声不吭走进了格子间,反锁上门。
她能听见门外那些女生们的笑声,聊天话题从柏雪的发型再到她那张晒得通红的脸。不知过了多久女生们终于嬉闹着走了,柏雪还是没有勇气走出来。
身上的校服湿了又干,但上面的泥渍可洗不掉,柏雪只能拿纸巾徒劳地擦拭,却因为缺乏清洁经验反而越擦越脏。
那或许是柏雪十五年来最糟糕的体验。她宁愿被柏世杰关一整晚的地下室也不愿意在青天白日之下穿着沾满泥的衣服走进坐满新同学的教室。
柏雪完全可以一走了之,可这个时候上课铃响了。
好学生听见上课铃的第一反应就是推开门往课室走,柏雪可以被人耻笑,被老师质疑,但她不能在点名的时候成为全班唯一一个没有答到的人,更不能留下旷课的污点。
上课铃声结束的时候,柏雪踩着点走进教室。
她的模样果然引起了全班同学的注目,柏雪装作没看见,低着头径自走到最后一排的空位上坐下了。
没过多久,讲台上的班主任开始点名。点到柏雪的时候她没有站起来,只是举起手说了声“到”,可刚才她出现的时候许多同学就对她很好奇,此时纷纷转头看过来。
柏雪的头越来越低,就差趴在桌上遮挡自己的脸。她本就厌恶成为人群的焦点,何况是以这种哗众取宠的方式。
班主任没注意到她的反常,对着花名册继续点名。能考上市一中重点班的都是各个初中的佼佼者,一般这种成绩优异的同学都有极强的纪律性,班主任点谁的名字,谁就立马站起来说到,一路点下来非常顺畅,直到点到一个叫做“蒋峥”的名字。
点第一遍的时候没人应,班主任停顿了几秒,继而又重复了好几遍“蒋峥”。
依然无人应答。
这时第一节班会课时间已经过半,而这个叫做“蒋峥”的同学始终没有出现。
班主任即使再想保持开学第一天的良好形象也忍不住严肃地皱起眉,课室里一片死寂,就连柏雪也忘记了自身的尴尬,反而好奇起来那个连新生报到日都敢翘课的勇士到底是何方高人。
下课铃响之后蒋峥才姗姗来迟。这个时候班主任已经沉着脸快步走回办公室。第一二节课是相连着的,休息时间只有五分钟,所以大部分同学都坐在原位不动,有的已经默默拿出习题册来刷,教室里非常安静,蒋峥的到来也是静悄悄的,却如同一颗炸.弹扔进了水池。
站在课室门边,单肩斜挎着包的,把校服穿得松松垮垮的少年大概是柏雪见过最与众不同的人,以至于有好几秒钟柏雪忘记自己还贴着脑门的难看刘海,只顾呆呆地盯着他不动。
蒋峥没打一声招呼就径自往最后排走去,仅剩的空位就在柏雪身边,蒋峥路过的时候随意往这边瞥了一眼,随后视线没有丝毫停顿地移开。
柏雪这才想起自己狼狈的状况,急忙低下头。因为无措和尴尬她的脸色涨得通红,让她更慌乱的是也许蒋峥一靠近就能闻到她身上的汗味。
柏雪盯着桌面,下意识地伸手把校服衣摆往下扯,眼前却突然多了件黑色外套。柏雪认出来是绑在蒋峥书包的那件。
蒋峥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下了,那件黑色外套的归属就变成了柏雪,让她得以用来遮挡身上的泥点,还算体面地过完了那灾难性的一天。
过了很多年柏雪参加柏世杰要求的符合她身份的“名媛聚会”,有一回那些名媛们喝多了开始兴致勃勃地分享各自丰富的感情史,忽然有人问了一个问题:“你们经历过最廉价的爱是什么?”
答案五花八门,有说因为某个男人亲手煮的一碗粥就愿意跟他上.床,也有说因为一颗仿冒的皓石戒指就差点跟前男友订婚,当问到柏雪时,柏雪笑笑说我没有经历过。
名媛们自然也没有对柏雪的话起疑。如果豪门也分等级高低的话柏雪就是豪门中的豪门,说她是公主都不为过。对于从小含着金汤匙出身的公主来说廉价的爱是无法打动她的。
可柏雪心里想的是,或许她没有过所谓真正的爱情,廉价的贵重的都没有,廉价的心动却是实打实有一次。
十五岁高中入学那天蒋峥给了柏雪一件外套,柏雪一直记着,记了一辈子。
施予者与被施予者的关系就是这么简单,他轻描淡写一个眼神也不多给,她的心却莫名漏跳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