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雪觉得简直荒唐。
起码有两三年她对楼心月在意得不得了,看到娱乐新闻上关于楼心月的报道会立刻滑走不看。那次生物户外实践活动她躲在树林里偷看到的画面成了她的终极噩梦,到半夜都会吓醒的程度。
即便后来和蒋峥短暂地在一起过,亲密事做尽也曾许下幼稚的誓言,连房间里暧昧的气味都还未消散柏雪就开始感到后怕:蒋峥有楼心月那样好的选择,为什么还会选择她?
贯穿柏雪高中三年的是极重的升学压力和对外表的自卑,可就是在那样一个心智尚不成熟的阶段柏雪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蒋峥,不好的回忆远远多过好的,如今两方对峙才终于真相大白。
蒋峥甚至不记得这个噩梦。
柏雪相信蒋峥不会骗她,时至今日再追问旧事也毫无用处。柏雪知道见好就收,没有接着问出她最想问的问题:那你和余鸢呢?是真的还是假的?
蒋峥把车开到了健身房楼下,柏雪却没有下车。她的工作手机响了,来电人是柏氏集团的重要股东,铃响三声柏雪立刻接起了,之后的十分钟内一直在语速很快地聊工作。
等电话挂断蒋峥这才出声:“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柏雪笑笑:“很不一样了好吧?”
蒋峥也不明显地笑了下,仍在看着她。柏雪忽然意识到蒋峥或许是在等自己下车,天杀的她当然不能在这个时候承认其实她已经取消了健身房预约,只为了和蒋峥多待几分钟。
柏雪为了拖延时间,终于还是决定打破砂锅问到底:“你问的跳远测试是什么意思?”
蒋峥想起来是今晚他一见到柏雪就脱口而出的问题,没想到柏雪会在这时候要求他解释。
柏雪一定已经忘记了,那次运动会上发生的事,如果记忆深刻她不会明知故问。蒋峥可以确定那件事已经从柏雪的记忆中消失了,就像这世界上大多数微不足道的情节终将迎来被彻底遗忘的命运。
到头来只有蒋峥一个人记得。
“没什么,我问错人了。”蒋峥又恢复了他惯常的样子,面无表情地说。
柏雪下车后,蒋峥直接开车走了,连声再见也没说。柏雪一个人站在路边迷茫,苦苦思考蒋峥说的跳远测试,到底是哪一次?她是真的不记得了。
……
送走柏雪之后蒋峥独自开车去了一个地方。
墓地建在城郊的某处山坡上,到了晚上仿佛陷入绝对的黑暗和静寂,只有风尚在流动,混杂着泥土和腐烂落叶的味道。蒋峥的母亲邹岱年就葬在这里。
最熟悉蒋峥行程的余鸢知道,蒋峥再忙也要每年回一趟国的原因是为了探望母亲,哪怕赛季主场在跨时差区域,这趟行程也是雷打不动,蒋峥宁愿冒着被F1车队开除的风险,也要中转两班机历经十六个小时千里迢迢地飞回来。
但余鸢不知道的是,蒋峥要探望的母亲并不是活人,早在多年以前邹岱年就已沉眠于地下。
九月二十七号不是邹岱年的忌日,可就在今天蒋峥莫名地想过来看看。因为毫无准备他甚至忘记去买鲜花,在车里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只蜡烛和一包火柴。蒋峥坐在墓前,双手捧着那只蜡烛,等待火苗在黑暗中一点点地燃尽。
蒋峥的性格随母亲,都不怎么喜欢说话,即便坐在母亲墓前,蒋峥依然想不到有什么话要说。想必此刻的邹岱年也是一样。
“妈,你还好吗?”蒋峥想了半天才说出一句。
火苗被风吹得晃动,寂静的夜里自然无人回应。
“她要订婚了。”过了很久蒋峥才说出第二句。
邹岱年是在十一年前过世的,那年蒋峥刚满十六。
蒋峥还只有十五岁的时候邹岱年的身体就开始不好了。起初是慢性疲劳,每天起床之后就觉得累,偶尔会吃不下饭,食欲不振,精力也大为下降,经常需要请病假在家里休息。
邹岱年在县气象局工作,北方地区汛期向来很短,这份工作大体来说通常比较清闲,单位领导也通情达理,知晓邹岱年家里的困境。她丈夫早逝,作为单亲母亲独自抚养唯一的儿子蒋峥,还要赡养父母,家里的条件一度非常困难。所幸蒋峥上初中之后就基本不用管了,蒋峥的外公外婆又双双离世,家里的经济重担才得以减轻了点儿,结果不出几年邹岱年的身体又不行了。
在单位里老同事们聊天时经常会感叹,邹岱年苦命,幸亏工作还算稳定,过得再辛苦也有编制托底。现在蒋峥长到十几岁了,有儿子帮衬邹岱年也能过得轻松一些,但难就难在邹岱年有心结没解开,万事看得不通透,那么烦恼只能是自己的。
在蒋峥的记忆里,邹岱年似乎永远在抱怨。
抱怨自己命苦,丈夫死得早,除了蒋峥之外什么也没留下,还抱怨自己的两个弟弟冷血无情,爹妈年纪大了也不管,早早逃到了另一座城市结婚安家,爹妈死的时候都不回来看一眼。
也许是因为贫穷吧,邹岱年没有哪天是看起来开心的。蒋峥很少见她笑,反而在餐桌前说着话就会不自禁哭出来。
长期积压在内心的负面情绪终有爆发的那一天。蒋峥中考成绩下来当天就已经确定被市一中的重点班录取。得知这个消息邹岱年没说什么,夸奖,欣慰,鼓励,任何象征性的话都没说。
她说她要换衣服出门去买菜,回来之后又立马进厨房张罗出一桌子好菜。
到那会儿蒋峥还以为母亲起码是高兴的。把饭菜全部端上桌,邹岱年叉着腰在桌边默默站了一会儿,忽然扬手给了蒋峥一耳光。
那是邹岱年唯一一次对蒋峥动手,却似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蒋峥左脸鲜明的红痕一直蔓延至耳根。
随后邹岱年就开始大哭起来,继续抱怨自己命苦,说妈妈没办法了,儿子这么争气但妈妈连学费都差点交不起,更别提以后儿子娶媳妇帮忙给买房买车。
那天蒋峥劝了好久才让邹岱年的情绪平复下来。蒋峥用尽各种方法想让邹岱年知道,他并不在乎贫穷的生活,也不嫌弃邹岱年的经济条件,没钱买车买房没关系,他以后自己挣就行了。可邹岱年好像就是不明白,只会跟自己怄气。
还是在高一上学期的某天,蒋峥一进门就看见邹岱年面色苍白地坐在沙发上。
“妈,怎么了,身体不舒服?还是去市里的医院检查一下吧。”蒋峥快步走过去。
“不用,我不是去卫生站看了很多次吗,医生说没什么问题,就是需要休息。”
去不去医院的问题蒋峥和邹岱年争论过多次,蒋峥觉得还是去大医院做一个更为全面的身体检查比较好,但邹岱年却嫌浪费钱,说查不查都一个样。
蒋峥对母亲的固执无可奈何,怎么劝也劝不动,态度要是强势点儿又会触及到母亲敏感脆弱的神经,最终的结果只能是又惹得邹岱年大哭一场。
那天也是这样,蒋峥看邹岱年已经很难受的样子,试图强行带她走,邹岱年就又开始哭开始抱怨,继续她说惯了的那个老一套说辞。
蒋峥毫无办法,只好先扶邹岱年回房间休息。
结果当天晚上邹岱年就开始高烧不退,一直嚷着肚子好痛,蒋峥情急之下叫了救护车,送去医院之后做了一整套身体检查,得到的结果是胃癌中晚期。
那天是蒋峥平生第一次抽烟。等医生确定治疗方案的时候,邹岱年睡着了,蒋峥独自走到医院大楼外面,附近就有一个便利店,烟和打火机就是在那里买的。
第一口只觉得有股干燥的灼热感顺着喉咙往下滑,蒋峥被呛得连连咳嗽,灰白色烟雾在空中弥散。第二口开始才逐渐尝到真正的味道,填满口腔的涩然,任凭怎么吞咽都驱赶不走。
确诊之后邹岱年的心态却改善了许多。
她像是忽然想开了,癌症让她得到了一个彻底放过自己的机会,学会不再去怪罪自己。治疗期间反而是邹岱年安慰蒋峥,她总说尽人事知天命,只要积极治疗就够了,无论最后的结果如何起码不会后悔。
蒋峥过上了一边学习一边照顾母亲的生活。万幸医院距离市一中不算太远,他上完晚自习还能直接赶去医院陪夜。通常等邹岱年睡着了蒋峥才会再回宿舍休息,因为医院病房的看护床还要加钱。
整个高一年级蒋峥都是这样度过的,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他脑子很乱,状态也不算太好,母亲的病情像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心里,自然就对其他小事提不起关注的兴趣。对同学的示好蒋峥向来表现得冷漠无情,甚至对待事物的态度他也是消极敷衍的。世界仿佛变成了灰色。
所以现在如果问蒋峥那一年发生了什么,他因为记忆混乱多半是答不上来的。蒋峥只记得柏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