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刚起,白怀瑾想要换一双眼纱,却看到了裴昭临在那边的书桌上绘制着什么。
白怀瑾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那星图……他依稀记得,似乎是仙界用来推演命轨的《周天星辰衍数图》,极其繁复,非灵力深厚、心神专注者不能绘制。一个凡间书生,怎会涉猎此道?还画得如此……驾轻就熟?
似乎察觉到他的注视,裴昭临笔尖未停,头也不抬地开口,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醒了?桌上有新沏的云雾,水温刚好。”
白怀瑾这才注意到小几上放着一杯清茶,茶汤澄碧,袅袅白气中带着清冽的香气。他沉默地端起茶杯,指尖传来的温度恰到好处。茶水入口,微苦回甘,竟隐隐含着一丝极淡的、安抚心神的灵力。
他握着茶杯,看着裴昭临专注的侧影,心头那点疑虑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层层扩散。这个人,懂棋,通医理,识星图,泡的茶也非同一般……真的只是一个落难书生吗?
裴昭临画完最后一笔星轨,轻轻搁笔,拿起那张羊皮纸,对着光仔细审视。然后,他做了一件让白怀瑾意想不到的事——他将那张耗费心神绘制的星图,随手凑到烛台边,点燃。
橘色的火苗迅速吞噬了繁复的线条和古篆,化作一小撮灰烬。
“……为何烧了?”白怀瑾忍不住问。
裴昭临将灰烬扫入一旁的瓷盂,语气平淡:“推演已毕,留着无用。”他抬眼看向白怀瑾,紫眸深邃,“有些轨迹,记在心里便好。”
这话说得云淡风轻,却让白怀瑾心头莫名一紧。他总觉得,裴昭临意有所指。
午后,雨势渐歇。裴昭临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张七弦琴,置于膝上,试了几个音。琴身古拙,木质温润,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他并未弹奏完整的曲子,只是信手拨弦,零散的音符从他指尖流淌而出,不成调,却奇异地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韵律,与檐角残存的雨滴声相和。
白怀瑾原本因即将到来的任务而有些焦躁的心绪,在这不成调的琴音中,竟慢慢平复下来。他靠在窗边软榻上,闭着眼,感受着那清越的琴音如同泠泠泉水,洗涤着内心的不安。
琴音忽然一顿。
“凝神。”裴昭临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白怀瑾倏然睁眼,才发现自己方才竟差点在琴音中沉沉睡去。他有些懊恼地抿紧唇,却见裴昭临已收起琴,正看着他,眼底似乎含着一丝极淡的笑意。
午后,叶淮序难得一脸凝重地来到栖羽阁,身后还跟着眉头紧锁的舟时宴。
“有消息了。”叶淮序开门见山,压低声音,“城外三十里,黑风坳,疑似‘狩羽’的一处重要据点,可能藏有他们的名册和往来信函。”
白怀瑾闻言,覆眼的薄纱微微转向叶淮序的方向。
裴昭临放下手中的书卷,抬眸:“消息可靠?”
“七成把握。”叶淮序道,“是我安插在码头的人偶然截获的密信,破译后指向那里。但对方很警惕,这据点可能随时转移。我必须留在城内稳住局面,舟时宴目标太明显……”他的目光落在白怀瑾和裴昭临身上,“我想请你们二位,代我走这一趟。怀瑾心细,可搜寻线索;裴兄……虽为文士,但遇事冷静,可随机应变。”
舟时宴连忙补充:“我会派一队好手在坳外接应,确保二位安全!”
室内陷入沉默。白怀瑾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黑风坳……那是个人迹罕至、易于设伏的地方。
裴昭临的目光掠过白怀瑾紧绷的侧脸,看向叶淮序:“何时动身?”
“事不宜迟,明日清晨。”
决定已下,栖羽阁的气氛变得有些不同。裴昭临开始整理行装,动作依旧从容,却比平日多了几分利落。他检查了马车,备足了清水和干粮,甚至还在车厢隐蔽处放置了一个小巧的医药箱。
白怀瑾则坐在窗边,一遍遍地擦拭着那副云子棋具,指尖冰凉。他知道此行的风险,不仅仅是可能扑空,更可能……是自投罗网。
傍晚,裴昭临将一件玄色的、看似普通却质地坚韧的披风递给白怀瑾:“夜露寒重,明日穿上。”
白怀瑾接过披风,触手微凉,内里却絮着一层薄薄的、不知名的暖绒。“你呢?”
裴昭临指了指一旁挂着的、他平日穿的墨蓝色书生袍:“我自有准备。”
就在马车即将转入进山的小路时,异变陡生!
第一支淬毒弩箭撕裂空气,带着尖锐的呼啸声,直取车厢门帘!紧接着,第二支、第三支从不同角度封死了车厢的闪避空间!
"小心!"裴昭临低喝一声,猛地一拉缰绳!马车在惯性下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险险停住。三支弩箭"夺夺夺"钉入车厢壁,幽蓝的箭簇深深没入木板。
几乎是同时,十二道黑影从林中扑出。为首的黑衣人身材魁梧,手持九环大刀,率先劈向驾车的位置:"先杀车夫!"
裴昭临端坐驾车位,眼看刀锋将至,却不见丝毫慌乱。他右手在车辕上一拍,借力腾空而起,左手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薄如蝉翼的软剑。
"铛——"
软剑与大刀相撞,发出刺耳的金属交击声。魁梧黑衣人只觉一股诡异的内力顺着刀身传来,震得他虎口发麻。他还未不及变招,裴昭临的软剑已如灵蛇般缠上刀身,顺势一绞——
"咔嚓!"
精钢打造的九环大刀竟被硬生生绞断!剑尖去势不减,精准地点在黑衣人喉头。黑衣人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倒了下去。
此时另外两个黑衣人已从左右两侧攻到。左侧使双钩,直取裴昭临下盘;右侧用长枪,直刺他心口。
裴昭临身形微侧,避开枪尖,软剑顺势下压,正好架住双钩。他手腕轻抖,软剑如波浪般起伏,竟将双钩牢牢锁住。使钩的黑衣人只觉一股黏力传来,兵器脱手而出!
就在这一瞬,裴昭临左脚踢出,正中使枪黑衣人的手腕。长枪脱手飞出的同时,他右手软剑已回旋而至,剑尖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两人同时倒地。
第四个黑衣人比较聪明,趁着同伴缠住裴昭临的间隙,直接扑向车厢。他手持短斧,一斧劈开车帘,正好对上白怀瑾惊愕的脸。
"找到你了!"黑衣人狞笑着举斧便砍。
白怀瑾下意识举起短刃格挡,但他久未习武,力道不足,短刃被震得脱手飞出。眼看斧刃就要落下——
"咻!"
一道银光闪过。裴昭临头也不回,反手掷出一枚棋子,正中黑衣人持斧的手腕。黑衣人吃痛松手,斧头"哐当"落地。
但危机并未解除。另外三个黑衣人已经趁机围了上来,两人继续缠斗裴昭临,另一人再次扑向车厢。
这一次,裴昭临不再留手。他身形突然加快,软剑化作数道残影。第一个黑衣人只觉眼前一花,剑尖已穿透他的咽喉;第二个黑衣人急忙后撤,却见软剑如影随形,在他胸前划出一道血线;第三个刚靠近车厢的黑衣人,被裴昭临回身一脚踢中心口,整个人倒飞出去,撞在树上不再动弹。
剩下的五个黑衣人见势不妙,同时发动攻击。两人使暗器,三枚飞镖直取裴昭临面门;三人持不同兵器从三个方向合围。
裴昭临软剑舞成一团银光,将飞镖尽数击落。同时身形如鬼魅般在三人之间穿梭,每一次剑光闪过,必有一人倒下。最后一人见同伴全部丧命,转身欲逃,却被一枚棋子击中后心,扑倒在地。
整个过程不过数十息时间。当最后一个黑衣人倒下时,林间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
裴昭临持剑而立,墨蓝色的衣袍上沾染了几点血迹,宛如雪地红梅。他气息平稳,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拂去了衣上尘埃。他回头,看向车厢内的白怀瑾。
四目相对。白怀瑾透过被劈开的车帘,怔怔地看着那道游刃有余的身影。刚才那一幕幕在他脑海中回放:绞断大刀的巧劲、同时应对多人的从容、掷出棋子的精准...这绝非凡间武学。
特别是那软剑的招式——剑走轻灵,如云似雾,却又暗含杀机。这分明是仙界帝宫秘传的《碎水云流剑法》而能将这套剑法使得如此出神入化的,他只知道一人——
东方裴季。
白怀瑾猛地回过神,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摇了摇头,声音干涩:"......没事。"
裴昭临不再多言,仔细检查了那些尸体,从他们身上搜出几块刻着鸟羽图案的铁牌,正是"狩羽"的标记。"是死士。"他淡淡道,将铁牌收起,"此地不宜久留。"
这一夜,栖羽阁格外安静。但那一招一式、那熟悉又陌生的剑法,如同烙印般刻在白怀瑾脑海中。那个名字在他心头反复回响,让他既想求证,又害怕知道答案。
叶淮序和舟时宴早已等候多时,见到他们平安归来,才松了口气。听闻遇袭和据点空置的消息,叶淮序脸色阴沉:“果然被摆了一道!看来对方比我们想象的更狡猾。”
舟时宴则一脸愧疚:“是我安排不周,让二位受惊了!”
裴昭临将搜到的“狩羽”铁牌交给叶淮序,语气平淡:“对方有备而来,非战之罪。”
白怀瑾始终沉默,直到叶淮序和舟时宴离开,他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裴昭临点亮室内的灯烛,昏黄的光线驱散了部分黑暗。他走到白怀瑾面前,看着他依旧苍白的脸和紧抿的唇,忽然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他披风肩胛处一道极细微的、被剑气划破的裂口。
“可有受伤?”他问,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白怀瑾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惊到,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避开了他的手指。
裴昭临的手停在半空,随即自然收回,紫眸深邃,看不出情绪。
“……没有。”白怀瑾垂下眼睫,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累了。”
他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走进了内室,关上了房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他缓缓滑坐在地,心脏仍在剧烈地跳动。门外,裴昭临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许久,才轻轻吹熄了外间的灯烛。
这一夜,栖羽阁格外安静。但某些一直被刻意忽视的疑云与猜测,已如同种子,在白怀瑾心中破土而出,再也无法按捺。而裴昭临,那个身份成谜、身手惊人的“书生”,依旧如同一个巨大的谜团,横亘在他面前,让他既想靠近探寻真相,又因恐惧而本能地想要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