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呼吸一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巴掌拍在他背上,说道:“你都是存了些什么龌龊想法?”
怀季正色道:“树大毕竟招风,陛下难免会忌惮,我所想也是人之常情。”
皇帝抚额,无奈道:“那朕便告诉你,不是朕,平阳候当时病来的急,药石罔效,朕后来也让梁钰袭爵,帮着他打理上下,你还想要如何?”
“不正如你所说,他是朕的妹夫,梁钰是朕子侄,好端端地朕去算计他做什么?”
怀季本是还在思索,听了这么一句,当即状似吃惊悲愤,戚戚哀哀道:“那陛下可不就疑心了我,当真好生无情,是我碍了陛下的眼不成?”
他一副玩笑模样说了这话,皇帝却没有心思玩笑,只觉喉头卡了什么似的,极为难过,他只道:“不全然无疑心,也不全然疑心,只是朕卑鄙无耻,一叶障目,私心太过。”
怀季听着他自贬先是愣了一下,看他的回应,想来确实与平阳侯之死没有什么干系,他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换了个话题,道:“陛下都不详细问问今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皇帝顺着他的话:“你且说,吴家的儿子是怎么了,让郁将军您动起手了。”
“胡说,我没动手”郁怀季拖着下巴,只道:“与无知小儿动手岂不是有损将军德行?”
皇帝头一次以这么一个称呼开口,怀季心中涌上一股异样的感觉,欲要为皇帝脱靴却被制止,他接着道:“我不过是觉得那孩子有趣,想逗他玩玩而已,他大约涉世不深,说平阳候尚公主才顶了个爵位,是无用之人,嘶……他当钱不是个什么要紧东西么,啧。”
皇帝听了,无奈笑道:“你当你多大,一副老成样子,自己不也是个孩子,也怪有趣。”
当你看不起别人的时候,原还有别人看不起你。
怀季默了默,旋即点点头,为皇帝取下腰间荷包,拿在手中发觉颇有份量 ,瞬间就看直了眼,问道:“这是什么?”
“几块金子,难道还能是石头不成?”
郁怀季两眼发光,好不克制地盯着荷包。
皇帝失笑,只道:“你若喜欢,拿去便是了。”
郁怀季也毫不扭捏,道了声谢陛下当即要揣进怀里,只是他大约不能揣着这玩意睡觉,便将它抱在怀里。
忽然听见烛花爆了的噼啪声,在屋中有些昏黄暗淡的静谧中听很是清晰,怀季极为眼尖地看见外头落了细密的水珠,他道:“下雨了。”
话一说完他便不可控制地打了个喷嚏。
皇帝看了他一眼,道:“上榻罢,别冻着了。”
郁怀季忽然一个激灵,辞道:“这处是陛下所卧,臣服侍您歇下自是去旁边歇息。”
他若是与皇帝同榻而眠,就是睡着了也该被噩梦惊醒。
他若是与皇帝同榻而眠,不是他被吓醒就是皇帝被他踹醒。
若是同榻而眠,他定不自在到想于床柱磕死。
皇帝就这么看他的神色怪异地变化,后神色平和地朝他招了招手,奈何他不上道,只疑惑地顿在原地。
皇帝便过来拉住了他的胳膊,见他要退后便斥道:“乱动什么,换朕亲自伺候你还不乐意。”
郁怀季屏息凝神看房顶。
皇帝见他这副模样反倒笑了两声,打趣道:“想来你身边没有什么亲近伺候的人,纳妃前也合该给你找几个房中人。”
郁怀季闻言却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笑嘻嘻地道:“只是陛下找的庸脂俗粉我看不上。”
皇帝静默一瞬,将他外袍脱下,方应了句:“那什么样的才能入郁将军的眼?”
话在嘴边打了个弯,郁怀季故作感慨:“自然是顶顶无双的大美人。”
皇帝按住他的肩将他上身衣物扯下,也不管郁怀季如何震惊的眼神。
背上三道肿痕交错,重的地方微有些发紫,皇帝蹙了蹙眉,取了药匀开给他涂上,只道:“最近朝上吵得厉害,几方僵持不下,你最好收敛些,别在风口浪尖上乱窜。”
郁怀季整个身子都是僵着不敢动的,他也不曾想到皇帝会如此纡尊降贵,会与他如此亲近,他干笑道:“今日就是个意外,意外,对。”
“还有一事,下午朕才收到的密报”皇帝停顿了一下,道:“戎狄王重病,王室内里生变,其长子与庶子争权,乌孙也介入了此番争端……”
“戎狄?如何,我分明记得上一世……”他自听见戎狄二字便醒了精神,有些仓皇地转头看皇帝,道:“何为争权?戎狄王子女众多,陛下可晓得是……哪一个?”
皇帝本就让他忽然插话吓了一跳,现在又让他一连串的话堵住了,他面色复杂,道:“你对戎狄王室似乎很上心?”
郁怀季喉咙发涩,顿了一顿,说道:“上一世戎狄易主也是在六七年后,且没有多什么事端,现在却,莫不是因着我二人才影响的?”
皇帝手上动作一顿,一时间也是无言,他道:“应当不会……前世此刻你在作甚?”
郁怀季垂下眸子,道:“舒舒坦坦歇着,什么也不做。”
“那就是了,戎狄生乱能和你有什么关系?何况……戎狄既乱,不犯我朝边境,亦是好的,更是不必忧心。”
郁怀季却还是不能宁静下来,他又道:“只是原本的命数变更,是否之后之事也会随之变化,若是超出掌握又该如何?”
皇帝终于在他身上看到了憔悴二字,他心中微涩,抬手摸了摸郁怀季的头,后者大约还在出神,并未做出什么反应的,皇帝道:“有些东西若不能受你掌控,那便不是你的过失,戎狄的事,同你没关系的,莫要多想了。”
郁怀季抬眸,目光落到皇帝搭在他头上的手时颤了颤,他轻声道:“那我还会死么。”
皇帝眯眼,反手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闭嘴,满口晦气之言,朕看你是欠收拾。”
“我是说真的……”话还没说完便被皇帝瞪了一眼,怀季抿唇,将视线移开,缓缓摇了摇头,换了一副语调说道:“明日我再去拜拜佛。”
“去勾栏瓦舍拜佛?”
郁怀季笑眯了眼:“也不是不行。
皇帝语噎,半晌指着他道:“你如此虚度光阴,叫朕看不下眼,回宫后你便即刻回书房听洪先生授课。”
郁怀季的笑容慢慢僵硬,他道:“不行,明日我还和梁钰说好要去城南画舫听曲呢。”
“那后日呢?”
“去东街吃炙羊肉……大后日去喝醉仙楼的新酿,后面……嘶,我们还没说好呢,本来我和他要再细细商讨的,偏生陛下今晚将我拉过来做苦力了。”
皇帝抚额,无奈道:“你安排的可真够明白的,绝不留半点空闲是么?”
“那可当然了,我自知光阴宝贵,还不定哪日寿数终了便再没机会了,这些东西谁都说不准,没准明日我就要死了,那也不好说。”
皇帝咬了咬牙,拎了方才解下的革带,扬手抽在他臀股之间,斥道:“不会说话就闭嘴。”
许是牵扯到旧伤,郁怀季脸上吃痛的神情一闪而过,却又在下一刻接着道:“左右我是不会去听什么鸿儒小儒念之乎者也的。”
皇帝叹了一声,似乎想到了什么,道:“你安分守己,若是去了,朕给你些赏赐。”
郁怀季陷入了思考,随后立马道:“这行啊,我去我去,我也不贪多的,每去一次陛下给我十两银子就行,我保证安分守己!”
皇帝的眼角抽了抽,事归如此,但他总觉得这个事情哪里怪不合理的,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奇怪。
后来皇帝才琢磨出一丝不对劲来,哪有长着拿钱哄着小辈去读书的?
说完了这个事情两人之间似乎又没了话题,皇帝手上还沾着伤药,一边示意他趴过来一边说道:“你莫不是已经有心上人了?”
郁怀季没有动也没有回答,脸上笑意不减,等到皇帝再次开口才说道:“我心中确有所念之人,日后抱负便是与之游山玩水,做一对闲云野鹤。”
“……日后,不留在京城?”
“京城便这么大点,无法开阔眼界,无甚意思。”
郁怀季忽然含糊不清地问道:“陛下只是因为愧疚?”
皇帝愣了一下,道:“或许,或许也是因为其他。”
“我从不需要陛下的愧疚,因为这东西,向来是最无用的,无法弥补,无力改变,无处存放。”
他笑容不减:“只不过待在陛下身边有钱赚的话我便安心多待几日,毕竟富贵险中求,我也管不得之后会不会天子一怒,流血漂杵了。”
意思是个好意思,但从他嘴里出来,就不是个好话。
皇帝吸了一口气,刚想开口,不料郁怀季从他手中拿了伤药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还扬声说道:“陛下您生气了臣害怕啊,臣就先走了,您有什么吩咐再大声喊就是了。”
怀季到外头时,雨珠早已转做绵密,不如江南温润的雨,亦不似塞北的凄风苦雨,他摇了摇头,只觉自己见识短浅。
他并没有见过江南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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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疆的秋日里雨是同风沙一同来的,有铁骑奔踏的气势,天色灰蒙蒙的,不至夜深,尚留着光亮。郁怀季将门窗掩了,对正倒酒的人说道:“今日这天气不好,酒可暖身,你还是换大碗来饮。”
小将军哼了一声,只道:“郁将军说的好冠冕堂皇,馋酒了还尽想些可笑由头,分明前几日被匪盗伤了后可是仔细应下忌酒一令的。”
“那我们此刻在作甚?”
小将军递了小盏与他,道:“只能这一点,多了不行。”
郁怀季接过,浅抿了一口,心满意足地咂咂嘴,颇像餍足的猫儿,道:“南诏的酒确实特别,多谢你想着我,这滋味我怕是能记许久。”
小将军默了半晌,忽然问他:“你可想过去南诏看看?”
郁怀季顿了顿,笑道:“这是当然,还不止于此,我还好奇江南巴蜀的风光,听人说过,也想亲自去一趟。”
“那你说我们还有机会么?”
“大概……我暂时是去不了的,本是被贬至此,受了方老将军的恩泽才能活得像模像样些”郁怀季将目光投向烛火,烛光在他眼中流动,他道:“若无圣谕,不得擅离。”
小将军定定地看着他,似乎有许多话,但也只是道:“将军既如此忠于你们的皇帝,我也不好说什么。”
不知是多久之后,郁怀季才说道:“我不想孑然一身,若真离了北疆,那我将不知道我是谁,又是什么,我还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再回京城,不是偷摸鬼祟,而是名正言顺。”
小将军淡然别开目光,道:“我知道。”
只不过怀季回京前,小将军不曾有机会来送别,他们的最后一面是近乎争锋相对的气势,截然不同的立场。以至于他们二人每每想起此事便觉后悔可惜。
他对他说:“将军心思玲珑,不会瞧不出你们的皇帝已对你起了忌惮之心么,长久下去,将军该如何自保?”
郁怀季沉默不言,只听他接着说道:“那将军再想想,若是大夏皇帝死了,新帝登基,你那位兄长会容你么?”
郁怀季轻轻一笑,淡淡道:“没想过,但我一想,他自小就视我为仇敌,视我和我母亲为恶因,自然是容不下我。”
“你既都知道,为何还执意要守在此处,为那些满心要算计你的人守着他们的土地,为他们效忠反而招致忌惮打压?”
郁怀季垂眸,许久才道:“这不只是他们的土地,也是我的,你知道的”他顿了一下,望了望这周围,道:“我的命本就是捡回来的,活到哪日算哪日罢。”
“怀季”
“说来惭愧,其实我自小就有当英雄的梦,见那些大将军威风凛凛,宝剑在手,听得那些守疆卫国的豪情”他笑了笑,又道:“我不是为了他,又或许是为了他,我是情愿的,就当是报他的养育之恩。”
郁怀季不知道自己说出这番话时是什么心情,只见他面前的人望着他,没有半分好神色,冷言道:“那将军自做你的忠臣孝子,就是豁了性命也同我无关。”
那人要走,郁怀季抱起酒坛子抿了一口,道:“哎哎,做什么又生气了,真是比小媳妇还难哄。”
“你此次回去,要多久才能回来?”
那人扬长而去,只留下冷冰冰的一句:“同你无关。”
那日稀疏平常,不想竟是死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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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此夜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