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果 第69章 六十九

陆弋已经能猜到了 “佳柔，”陆弋喊出她的名字时，惊觉自己并不觉得意外陌生，那是她曾经羡慕不来的普通又美好的名字，“你是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有。”佳柔脱口而出，但接下来的话还是得酝酿一下，“但其实也没什么事，只是我自己想对你说出来而已。”

“那你刚刚那句‘对不起’又是想讲什么？”

佳柔想讲的故事时间跨度有点长，但事件并不多。她便先从初中那会儿她俩开始做同桌说起。

“那会儿我跟你做同桌并不是老师分到的，”佳柔说，“是我有一次听见我们宿舍的人在说你的事。”

陆弋只是随口应了一声，她不是很愿意回想起以前的事，每每都会用已经过去了来压抑。

“我跟老师说的理由是，我跟你约好了，我给你补习。”

放到以前的话，陆弋会觉得她这是友善的巧思。现在陆弋听了她主动讲的这番话，大概能懂她接下来想说的。

“其实是我那时听见我舍友们跟老师告你的状，说你怎么怎么不好，一些很琐碎的事情而已，我听得出只是在针对你。”

陆弋也记得，是一些忘倒垃圾、熄灯后手机灯亮到别人的事，但她也记得，当时她们班考第一的那个女生晚上熄灯后也会毫无顾忌地打手电筒看书，人家也试过叠被子叠不好因此扣了整个宿舍的分。

但被针对和排挤的只有她，这话听起来像迁怒。不过，她那会儿宁可受这些也不想回家忍家里的人。

“然后那时正好是要换座位了，我跟老师申请跟你做同桌……”佳柔深呼吸了一口气，像是并不打算再为那些见不得光的信念作辩护，“是因为你是很好的‘被可怜’对象。我想借你满足一下我的救赎欲。”

佳柔一向文科好，她讲话还是带着一股她特有的文绉绉腔调，这个“文绉绉”并不是贬义。

尤其当佳柔以自己的文学素养当作直面自己、坦白自己内心的武器时，没有什么比这个武器更厉害。

“嗯。”陆弋现在听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了，“我接受你的道歉。就这样吗？”

其实对她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值得被道歉的事。

那会儿她也是托佳柔的福，被佳柔带动了一点学习劲头，虽然结果没有改变什么，但她的确在当时受到了佳柔的关照。她很感激她。

佳柔上课看不太清楚，陆弋便会把抄好的笔记给她看。

“陆弋，”佳柔光是听到对方那句“我接收你的道歉”，眼泪又有些控制不住，“听我讲完，我不求获得你的原谅。你要是听完了，你会知道不该轻易原谅我。”

“你又没对我做出过什么实质性的伤害。”陆弋说，“你讲的这些只是心里想想而已吧？你心里这道坎，说实话，我没法帮你渡过。我只能说我当时很感谢你愿意靠近我关注我。”

她看着佳柔眼眶泛红，顿时泣不成声。她再度给她递纸巾。陆弋愿意给予她在刚才还不愿给的耐心。

“如果你想跟我讲的话，我会好好听的。”

毕竟，她们的缘分可能已经进入倒计时了。

佳柔想对陆弋说“对不起”，却仿佛被什么哽住了喉咙一般，什么也讲不出来。

简直就像是在告诉她，光说道歉是没有用的一样。

“陆弋啊，你不知道我有多卑鄙。”佳柔喃喃，“哪怕你是局外人都会觉得我卑鄙到极点的，更何况你不是。”

这是一个有陆弋参与开头，但之后都是佳柔自己擅作主张将“陆弋”当作假想敌的故事。

当一个人对另一人生出这种拯救欲的时候，最该警觉的是自己的发心。佳柔太清楚自己了，她的发心从来没有端正过。

“你说一个人莫名其妙为什么会想去‘救’另一个人呢？”佳柔道，“是心疼对方、还是可怜对方，又或者是鄙视对方？”

陆弋只是听着。这已经和她本人没有太大关系了，是佳柔自己要过的课题。她不打算干涉，顶多就是当个故事来听。

“我可怜你，可怜你的家长对你很不好，又鄙视你，是你自己不肯听老师家长的话，知识改变命运，你为什么不好好念书呢？”

这确实是一个跟陆弋已经没什么关系的故事，以至于陆弋听了会笑：“听不进别人的话倒是真的，我也不至于到不好好念书的地步吧，我好歹也是从那么烂的高中里考出来了呢。”

“陆弋，”佳柔看着她，“我是错的。”

“没有，不至于论个什么对与错。”陆弋说，“我是选了一条不太能让家长老师满意的路，但我现在过得还可以。你也不错啊。我不是想赞扬你选了一条符合别人期待的路，我是想说，在我看来，你的选择也是有利于你自己的人生的。还没跟你说呢，恭喜你成功上岸。”

佳柔像是要把攒了好久的眼泪都哭出来一样，陆弋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抚她，便尝试坐到她旁边，只听佳柔还是那一句：

“陆弋啊，我是错的。”

“知识改变命运吗？”佳柔道，“这句话实在狡猾，能用好的人会说这句话是对的。我偏偏是没有用对的例子，我没用好这句话，于是我就该是被指责的。我想考得比你好，这是我为了向老师家长们证明‘他们’或者‘她们’是对的，我想向这些人投诚。毕竟这也是‘为我好’，是这些人在为我‘计深远’。”

“想向这些人投诚还要做到一点，就是要鄙视像你这样的女孩，男孩都不算数。”佳柔有些不敢去看身旁人，“像你这种成绩差、不听话、被好学生排挤、不得老师喜欢的‘女孩’，是我这种人的最佳鄙视对象。只要我不像你这样，那我就是值得被夸的。”

陆弋默然半晌，又道：“那就这样活着啊，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自己能过得好，管这些那些的观念呢。”

“因为行不通了啊。”佳柔哭着笑了出来，她心里感谢陆弋让她连自嘲都轻松，“我要出社会了，才发现这些都是错的，错得没边，错得有毒。‘为我好’只有别人好，我一点实质好处都没拿到，还要接着靠原来的模式‘供养’别人，我等到这种时候才知道！”

原来是佳柔投诚的那帮人背叛了她。

那现在跑来跟她说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你要我安慰你吗？”陆弋道，“还是说想把‘我’‘这种女孩’的最后一点价值榨干，只要我同情你的遭遇，那你在那些人那里碰壁受到的伤害也好歹有人安慰你，是吗？”

佳柔决定对陆弋和盘托出时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陆弋就是怨她恨她讥笑她都无所谓，但她唯独不想让陆弋误会。

“不是。”佳柔眼神都变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骗你的。”

她被轻柔地揽入一个怀抱里。

“佳柔，”陆弋似是自言自语，“你过得好就行了，不要太为难自己了。”

太讽刺了。

会安慰她过得好就行的人是她曾经在心里又轻视又踩的人，不是那个对着她说“不知道在学校学了什么，回来只知道顶嘴”的父亲。

“知识改变命运”被这一类人偷换了概念。佳柔才惊觉知识改变不了她的命运。她跟陆弋“这样的女孩”是一样的命运。

从来都是。是那帮人定义的“知识”所改变不了一点的。

“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选择离家这么远，”陆弋让她倚在自己肩头，看向了窗外，“我也不想随意猜测你经历的事。我还是这句话，你过得好就行了，现在开始，以后更是。”

佳柔轻轻阖眼，她想歇一会儿，也知道陆弋会同意。她的左小腿处还有隐隐的疼痛，过了很久都还是有这样的症状。

是某一次吃过饭后，她爸朝她的方向摔碗，碗的碎片弹起割伤了她的小腿，去医院缝针的时候她不觉得有多痛，但在那之后，总有一些时刻她的小腿会突然作痛，仿佛连伤口都生怕她忘记。

可佳柔认为最不该忘的是她对陆弋擅自施以的“脑中作恶”，她也总在某些夜深人静的时刻，愧疚到攥着心都抵挡不了那股沉重。

深重的歉愧、不知如何报答的感谢与轻而易举的迁怒，前两者转化为后者是极容易的。继续靠鄙视别人过活就好了，佳柔不愿意再这样重蹈覆辙。

她已经觉察到别人施加给她的有毒的观念，再让她坐视不理，她做不到。

哪怕能做到的只有道歉也好，她必须得对陆弋说出来。

抱着这样的想法，她就此与陆弋重遇了。

“谢谢你。”佳柔听着她的祝福，只觉得像是在下过一场大雨后被曦光笼罩，“陆弋，谢谢你。”

陆弋跟佳柔道了别，走出去好一段路才反应过来，她没有加佳柔的联系方式。

她猛然回头，想去寻找那个不算陌生的背影，但是没有了。

而且，似乎也没有什么要与她重新联络的理由。她们的故事划上句号了。陆弋都没想过她们的故事还能有这一段补叙。

也没有再写下去的必要了，明明已经祝愿了彼此各自安好。

陆弋不知怎的，突然也很想哭，她不是那种轻易掉眼泪的人，毕竟在掉眼泪之前总有事情可做，怎么说也能免一时的情绪席卷。

但她此时的眼泪就像怎么都抹不完一般，仿佛呼应了她脑海里那一句反复呼问的话。

为什么会这样呢？

为什么她特别感激的一个女孩，她的结局是这样呢？

陆弋深深舒出一口浊气，她找个地方坐下，想歇一会儿，可胸腔里像是闷着一股叹不完的憾意。

明明当初的故事也并不是什么值得留恋的情节，结局却这样令人难以释怀。

像做了一场梦一样，对陆弋是这样，或许对佳柔来说更是如此。

有头无尾的故事见多了，无头有尾的故事更令人咋舌。当时不算熟络的关系根本配不上如今的遗憾。

原来情感也并不完全依赖于熟悉程度，只关乎彼此都是什么样的人。

可是……

陆弋光是想想都有些痛苦。

在她眼里，佳柔值得更好的开头，更好的结果。

但面前的一切更像是她们各自顶了个名头，然后就开始演了一出如梦之戏一般，虚幻到仿佛跟她们本人没有关系一样，但各自经历的痛苦又是如此深刻。像记忆里某个声音说的那样，一个“名字为咒”的梦。

傅晏。傅晏说的。陆弋一下子想起来。

傅晏很喜欢拿“梦”来做主题。

陆弋不算喜欢这个梦。之所以说“不算”，是因为她的生活也总有一些令她开心的事。但也都怪这些事，这简直就像是骗她愿意继续梦下去的将就之策。

陆弋一直攥着手机，这会儿才发现手机屏幕被误触到了聊天软件。

跟谭橙的聊天还停留在她最后那一句“谢谢谭姐”。

陆弋息屏，阖目良久才睁开眼，她缓缓起身。

不说别的事，面前就有事情等着她做决定。

她很快也要离开这个跟她和佳柔都各自有点关系，还让她们又有了一个交点的城市了。

去过自己想要的人生吧，过得好就行，甚至可以不问苟且还是坦荡。她给佳柔的期许，也是给自己的。并不是什么很伟大的期许，而是她们已经吃到果实烂的部分，要么鼓起勇气换一个新的，鼓不起勇气那就接着找好的部分吃。

她不要求谁必须有勇气。

但她可以去做第一个有勇气吃新果的人，就像佳柔也是第一个有勇气把旧的坏果扔掉一样。

陆弋拨通谭橙电话的手指都有些微颤，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如鼓擂，是她一直深呼吸都平复不下来的激动。

她迈步往回走，走了没几步开始用小跑的，她不知道下一刻会不会随时有奇迹发生，说不定佳柔刻意走慢了，就是为了等她回头。她回头了。

“喂？谭姐您好，抱歉打扰您了。”陆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喘气，但对方还是听出来了。

“嗯，我在听。你怎么了吗？”

“没什么谭姐，我没什么，”陆弋望着这条笔直的路的尽头，没有瞧见熟悉的身影，她心里却没有一点沮丧，仿佛连她自己都在为过几天后又遇见佳柔埋伏笔，“我想对您说，关于您的问题，我有答案了。”

会不会有这么一个世界，她们曾经是无比热络的朋友？

陆弋已经在脑海里开始去构思她们的故事。

好玩的、有趣的、或者惊心动魄的，什么样的故事都可以。

抱歉今天迟了点，算是插播了一章题外话，是陆弋的故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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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六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