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依山大学念得随心所欲。
按照网上的说法,只有后悔没休学的人,没有后悔休过学的人。
她读一年休一年,今年终于来到了最后的大四,还差六个学分毕业。
上午收到教务处的短信,提醒今天开学,新老学生的注意事项云云。
梁依山仰天长叹,她真的快要忘记怎么上学念书,但是大学生这个身份实在是太美妙了,能够得体且理由充分地逃离社会的框定,她还是喜欢的。
走出卧室,下楼,意外地看到傅西流已经坐到了餐厅里,哦,再叹,家里多了个傅西流。
他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和牛仔裤,头发微湿,应该是刚洗过澡。
餐桌上摆着西式早餐:煎蛋、华夫饼、新鲜莓果,还有咖啡。
他低头吃着,动作算不上优雅,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又垂下眼睫,继续对付盘子里的食物。
“早。”梁依山走到他对面坐下。
“早,”傅西流应了一声,忍不住问,“你做的?”
他搬进来几天,第一次在早上见到如此正式的早餐。
梁依山闻言抬眸看他一眼,带着一丝你在想什么的意味:“家里有阿姨,每天早上七点过来,做完早餐和基础打扫就走。”
傅西流咀嚼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怎么会荒谬地以为早餐是她做的。
沉默地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只是加快了进食的速度。
略显疏离的安静,梁依山打了个哈欠,还是觉得这小子有点莫名其妙。
吃完早餐,她起身:“我去换衣服,一会儿一起去学校。”
傅西流意外地看向她:“你去?”
真当她不上学啊。
“拜托,我也得上课的,”梁依山慢慢上楼,“有时间的话,就去看看你的演讲。”
傅西流握着咖啡杯的手指收紧,杯壁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
她要来听他演讲。
是打算参与他人生中的重要时刻吗?
梁依山要再一次侵入他的世界。
梁依山乐呵呵地挑选着衣物,打扮后同傅西流一块出门。
她的车办了证,可以开进校园,停在车位上,两人分道扬镳。
目的性强,她可是约了严知琇有正事要做的,开了车门,拎着包就走。
傅西流还坐在车上没动,看她远去的背影,眯着眼想,她说要来听他演讲,肯定是还没忘记要他感谢她们梁家的资助,还是要为她自己挣名声……这女人怎么连声再见都不说,她知道开学典礼在哪吗?她们大四的又没硬性要求,她要是找不到路怎么办?
他才不会给她发位置,绝对不会上赶着求她过来。
拔了钥匙,又想,反正车钥匙在他手上,她要回家肯定也得来找他开车一起走,两人住一块,她又宝贝她的车。
满脑子都是她轻快远去的背影,傅西流摁了摁太阳穴,头上的伤口隐隐作痛,终于没再苦想。
玉京大学的大礼堂,庄严肃穆,座无虚席。
大一新生的脸上还洋溢着兴奋与憧憬。
作为优秀新生代表,傅西流的位置也在台上。
走流程,唱校歌,傅西流跟着站起来,一眼就看见了梁依山。
她坐在礼堂侧后方一个不起眼但视野极佳的位置,身边是几位相熟的教授和校董,低声寒暄着。
看见傅西流投来的目光,也不避让,很热络地挥了挥手。
可能是众人的情绪感染了他,傅西流微笑,不知道梁依山会不会误会这个笑容是赠给她的。
他穿着深色西装,身姿挺拔,在一众或严肃或儒雅的师长中,他那份独特的沉稳格外引人注目。
“那是你们家资助的学生吧?”
梁依山点头夸赞:“对的,很争气的一个孩子。”
“你爸的眼光一向毒辣,选的人都不差,哎,严总也过来了,小梁你去吧。”
梁依山回头,严知琇站在侧门,抱着一束白玫瑰。
她道了声失陪,向严知琇奔去。
得把这暧昧断了,毕竟她可是有求于庄祈年,态度得拿出来。
开学典礼按部就班地进行。
终于,轮到傅西流发言。
他走到演讲台前,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高度。
台下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他给人的感觉本就精致而艳,此时再光环加身,注定要在玉京大学掀起腥风血雨。
傅西流深吸一口气,倒是不介意这些目光,只下意识地投向梁依山之前坐的位置。
垂下眼眸。
那里已经空了。
她没在。
准备好的开场白在舌尖打了个转,最终咽了回去。
他定了定神,开始了他的演讲。
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整个礼堂,讲述了自己对专业的理解,对未来的规划,表达了对学校和师长的感谢,内容扎实,逻辑清晰,是精心准备过的。
台下阵阵掌声,万众瞩目中,傅西流停顿了一下,再次看向那个空位,语气变轻:
“最后,我想特别感谢一个人,” 耿耿于怀。
“在我人生一个非常混乱和艰难的节点,是她给了我一个暂时落脚的地方,一份工作,一个重新开始的可能,” 没提名字,但字句清晰。
“这份帮助,或许对她而言只是举手之劳,但对我意义重大。谢谢。”
很克制,不敢煽情,沉甸甸的有如剖心。
台下再次响起掌声,比之前更热烈了一些。
校领导们不满了,怎么没提到梁家的基金会呢,资助呢,就这么一笔带过,还是鼓掌,就当他感谢的是梁依山吧。
傅西流微微鞠躬,走下讲台。
掌声还在继续,她有没有听到?
没有。
她甚至没留下来看他最重要的时刻之一。
等到典礼结束,傅西流被几位教授和学长学姐围住寒暄。
他心不在焉地应付着,直到其中一人提到梁依山。
“梁依山…梁学姐不知道去了哪里,本来想当面向她道谢,感谢她家对我这么多年的帮助。”他谦卑道。
“她刚刚还在这边,你往侧门找找,运气好的话能碰到。”
运气,居然要用到运气吗?
傅西流笑了,微点头,果断转身,缓而定地走向侧门。
终于,在礼堂侧门通往图书馆的小径上,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梁依山站在那里,正和一个人说话。
那人身姿挺拔,气质温润儒雅,穿着剪裁完美的驼色大衣,手捧玫瑰。
正是严知琇。
隔这么远,傅西流却好似能看见他眼中的专注,嘴角噙着的温和笑意,眼神里毫不掩饰的欣赏和熟稔。
梁依山背对着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能看到她仰着头,姿态放松,甚至带着一丝愉悦?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筛亮他们。
男的温文尔雅,女的高贵娇艳,站在一起,周围来往的人都成了背景。
真登对。
有什么烧灼起来,滚烫又不知所谓。
明明他刚刚在台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克制地表达了对她的感谢,而她答应了他会来看的。
她压根没听,她不在乎!
她在这里和另一个男人言笑晏晏,甚至允许对方触碰她!
这个骗子!
骗子!骗子!
为什么在严知琇面前,她从不表现得刻薄尖锐,从不问那些刺伤人的问题,只给他温顺的平和。
是只有严知琇能让她这样停止发疯,这样情绪稳定,对吗?
死死地盯着那边,傅西流吐出一口浊气——不该,不该这样。
他是被梁依山同化了,只有心灵平静才能体味到幸福的人生。
梁依山的生活态度是一种谬误,不能被她感染。
却,见她坦然地接过那束花,抱在怀中。
他拨开人群,带着一身压抑不住的冷冽气息,大步走了过去,走向那对刺眼的身影。
脚步踩在落叶上发出碎裂声,细微的,愤恨的。
梁依山这人自带蜘蛛感应,有所察觉便侧过头,看清是傅西流,还感受到了他周身的低气压,讶异:“结束啦?”
严知琇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来,脸上温和的笑意不变,只多了几分探究。
梁蔻的临时助理,也就是梁依山口中说的那个,与贺钦原有关联的小同学。
“傅同学?演讲很精彩。”严知琇率先开口,带着前辈对后辈的赞许。
傅西流在距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站定,无视了严知琇的问候,沉默地站定,然后开始后悔。
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过来。
他喉咙发紧,刚才在台上流畅沉稳的声音此刻却显僵硬。
想质问,想问她为什么没听完,想问她是不是觉得他的感谢不值一提,想问她是不是只有严知琇才配……
啊,他也可以。
于是温和地微笑:“学姐,严老师,开学典礼结束了,正好过来打声招呼。”
梁依山松了口气,他刚才的表情吓死她了,还好还好,傅西流是个正常人。
不过他叫她学姐,好怪。
梁依山调笑:“学弟,表现得不错啊,玉京欢迎你。”
不喜欢她这么叫他。
傅西流猛地接过话:“晚上有迎新晚会,”声音又急又快,“你要不要来看?”
不想再用“您”称呼她。
“几点?哪个礼堂?”
“晚上七点半,学生活动室后面的小礼堂。”几乎是立刻报了出来。
“知道了,”梁依山还是老样子,把自己学生证递给他,“帮我领课本,晚上见。”
傅西流接过,竟在此刻生出一丝骄傲来,独一无二的,只有他会被她使唤——不,这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转身,心满意足地离开。
梁依山看着他走远,冲严知琇道:“正好,今晚我去看看傅不苦,我怀疑贺钦原把东西放在了傅不苦那边,但是一直没头绪,到底在哪呢?”
“有没有可能在西霖?”
“重要的东西一般都会贴身放着吧?我先去她那边找一找。你知道吗,贺钦原给傅西流发消息,要傅西流坚信他做的一切都是正义的,严老师,其实我一点都不在乎他们怎么斗怎么打,我就是希望,在我妈妈活着的这几十年里,不要让她看见梁家败了,不要让她伤心。”
“小山……”
梁依山叹息,把花递给他:“不行,我鼻子还是不舒服,果然会过敏,还是您拿着吧。如果没有您一直鼓励我,我可能跟我哥一样,直接撒手不管了,谢谢您愿意支持一个女孩天真的寻宝梦。”
她想坦诚点,让关系不至于那么恶心。
但严知琇一向以退为进:“我相信你会有痊愈的那一天,我会等你,同样,也很庆幸你愿意接受我的帮助。”
天啊,就这样吧,看来暂时是甩不掉了。
夜幕降临,迎新晚会在小礼堂开幕。
傅西流坐在靠前的位置,身边是同他搭讪的校友,他来者不拒,礼貌回应,很得人心。
只是思绪飘忽,在等待。
七点半。
七点四十。
八点。
九点。
心一点点沉下。
每一次入口光影的晃动,每一次有人影经过身旁,都让他的心有片刻雀跃,随即又陷入更深的失望。
她没有来。
他像个傻子一样坐在这里,穿着这身可笑的她赞美过的西装。
而她呢?
大概正和严知琇在一起,在某个安静优雅的地方,享受着属于他们的没有他打扰的时光。
骗子啊……
梁依山一直是个骗子,却还是再一次相信她,期待她。
她答应,只是觉得他烦,想快点打发他走,或许看他这副期待又落空的样子觉得有趣。
被她愚弄、被她轻视是他人生的常态。
他站起身,笑着走出小礼堂,没忘记和每一个刚认识的人说再见。
梁依山也在说再见。
她握着傅不苦的手,从枯槁中辨认这个女人年轻时的样貌。
连那个随身携带的密码箱都被她打开翻看了,密码也是傅西流被收养的日子,里面只有一些首饰和几只丰塞卡一号。
“傅女士,你被贺钦原愚弄了,要是你有复仇的决心,拜托你快点醒来吧。”
病床上的人无法回应她。
“好吧,”梁依山将手机亮屏,看了眼时间,迎新晚会九点半结束,“看来我们得说再见了,您的养子也在被贺钦原愚弄,我倒是无所谓,毕竟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贺钦原也要铲掉韩九珠他家,我该感谢他。不过傅西流真的是一个挺可爱的小孩,你不该对他那么坏的。”
“真的,他大多数时候都挺可爱的,如果你醒来,会选择弥补他么?”
她轻声呢喃,直到司机打来电话,告知她已到住院部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