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的马车停在了"静轩阁"的门前。
自从前日与沈如雁分别,或者说,她单方面回避沈如雁开始,安然便常常思绪不宁。
待在房中时偶尔发呆,思绪茫没有着落,然后便能一眼瞧见桌上的兔子灯。
接着就不由自主地想到送灯之人。
想她在阳光下倾洒的发丝、她修长但略微粗糙的手指,还有离得近时感受到的暖热体温。
安然不欲想到这些,但十几年来一直安稳平静的心神像突然插了翅膀,鸟儿一般飞越大半京城,飞到将军府的屋檐下。
于是便坐立不安。
奉琴今日一早进来,便看见小姐已经拥着被子靠坐在床头,有些疑惑。
“小姐,近日您似乎睡不安稳,需要让李郎中开一些安神的药方或熏香吗?”
安然对自己的情况心知肚明,哪里是安神香能治好的。
她在晨光里默然半晌,随后问:“家里有什么需要置办的物件?我看看吧,顺便散心。”
安然向来是不怎么过问这些事的。奉琴不知为何今日小姐突然提及,但还是回答:“前阵子反寒连下了几场雨,府中的宣纸潮了大半,今日恰好要去采买新的。”
宣纸?
安然目光一动,突然想到什么。
"京城最好的宣纸在静轩阁,就去那里吧。"
奉琴应了一声,于是一个时辰后,静轩阁的管事便迎来了大主顾。
“安小姐,久仰大名!没想到今日您亲自来……”管事忙把手中的事交给副手,亲自迎了上来。
安然礼貌点头回应,淡声询问:“静轩阁中当属'陶然纸'最负盛名,不知现有几何?”
管事一听便精神十足,满脸堆笑,压低了声音:“咱们的陶然纸是皇室贡品,可谓供不应求。平日里如果来买,还真不一定有货,但是安小姐可算运气相当好了——”
“咱们公子才带着做出一批新纸,消息还没来得及放出去呢!”
“今日安小姐要多少?想必我们静轩阁是能拿得出来的。”
安然当然知道新出了一批陶然纸,那天奉琴拿回来的就是新的。
安然对管事说:“可有样品?拿来我瞧瞧。”
管事立刻从一旁锁着的柜子里拿出一卷,摊开来对着光:“安小姐请看,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光下宣纸间有隐隐的五彩流光,确实是陶然纸的特征。
安然用手轻轻在纸上抚过,便觉出与那日的纸有细微的差异:“掌柜,出的新纸,究竟是一批,还是两批?都是什么时候出的?”
掌柜眼角一抽,眨眨眼笑道:“这……是纸有什么问题?安小姐可否明说?”
安然将手中的纸放回台柜上,语气并无变化:“掌柜专精于此,想必比我更加清楚。造纸时的天气状况对纸张的影响不算很大,但仍然存在。”
“普通宣纸也会被不同的天气影响其触感,更何况,陶然纸中含有特殊云母。”
“这卷纸,湿了些,也不如先前绵柔。可是前几日雨天时完工的?”
掌柜震惊地瞪大眼睛,顾不上礼数,直往安家嫡小姐的手指那瞧去。
那根手指,就这么轻描淡写地一捻,连这几近于无的差异都给摸出来了?
他兀自震惊,等反应过来时,对上安然清凌凌的眼神,便浑身一个激灵:“烦请安小姐等一等,小的这便去请示我们家公子,一定给小姐一个答复!”
掌柜的转身跑走,进了后房,在无人看见处懊恼地捶手——
哪怕是最挑剔的画师来这里买纸,也未曾瞧出差别,都当一个价格卖了,静轩阁入账多些,他自己也好多拿分赏。这个安小姐是如何瞧出来的?
若是旁人他稍微糊弄几句也就过去了,大不了这笔生意不做了,静轩阁从不缺顾客,哪至于去惊动公子?可这不是不相干人,这可是安相的嫡女啊!
得罪了这位小姐,不说他这个小鱼小虾,连着整个陈家都抹不开脸面!若安小姐不计较也就罢了,若非要把这件事传开,以后陶然纸的名声说不定就坏了!
那可不是他能承担的后果。
安然等在前店不出片刻,便看见展柜又飞一般跑回来,身后急匆匆跟着一个相貌清秀的男子。
掌柜的脸涨得通红,跑到安然面前后边嗫嚅着不出声。
反倒是这个男子先站了出来,十分抱歉地一拱手,态度诚恳:“安小姐好眼力,最近陶然纸确是做了两批,一批天气正好,另一批本来也应当如此,没成想恰逢急雨,收尾的时候便出了些状况,成品不如前一批好。”
“本来应该销毁,但实在是每一批纸成本昂贵,为了减少损失,便想出降价出售的法子。”
安然倒是理解:“经商是这样的,都有意外。”
但随后她看向掌柜:“对意外避而不谈,试图让顾客承担损失,却不是经商之道。”
掌柜顿时缩得如同鹌鹑。
陈公子面皮也薄,安然不过点了一句话,他便耳根染红:“实在是让安小姐见笑了,是在下治下不力,才让掌柜生了贪心——还不给安小姐赔不是!”
掌柜被一喝,当即自扇一巴掌:“安小姐,对不住,对不住!是小的贪心不足,为了几点分赏,把两批合作一批卖!是小的不对。”
安然轻轻蹙眉:“行了。”
掌柜这才讪讪地停下手,半边脸红肿。
“陈公子,”安然转头看向那个清秀的男子:“既是你家的人,该怎么处理自有你的打算。陶然纸我还是要买,买第一批的,买多少、价格几何,我的丫鬟会与你详谈。”
这便是不与计较的意思了。
陈公子连连拱手道谢。
经此一遭,便有些索然无味。安然正打算回马车上休息,静轩阁却突然又进来一人。
安然背对着来人,却先闻到了一阵熟悉的暖香。
她没有回头。
身后的人却离她越来越近,直到安然能感觉到她强烈的存在感:“好巧啊,姐姐,你也来静轩阁吗?”
她打了招呼,出于礼节,安然总要回应的。
于是便转身,看见一张常常出现在睡梦中的脸。
沈如雁。
安然想寻常地说一声"好巧,你也在这",话一出口,却变成了:“是巧合么?”
不清不楚,态度暧昧。她到底在说什么?
安然自己懊恼地皱了皱眉头,刚想揭过这句神志不清的话,却撞上沈如雁的眼神。
沈如雁直白地看着安然,目光停留在安然的眉眼上便挪不开。
或许连安然自己都未曾察觉,她是不开心的。
眉眼仍是清冷至极的好看,可就是透出一股郁闷的神色,没了前几日的灵动,看着令人格外……心疼。
至少沈如雁觉得,她的姐姐不开心了,而她不知缘由。
“好吧,并不算巧合,”沈如雁声音柔缓,在安然想改口之前说道:“看见姐姐的马车停在门口,我肯定要来的。”
安然目光落到一旁的宣纸上,又移到虚空中一点,就是不看向沈如雁。
两人之间气氛安静,安府来的下人都是有眼力见的,都跟着奉琴去和管事的拿货,只留下一个陈公子张着嘴巴,眼睛在两人之间看来看去,最后钉在沈如雁身上,见鬼了似的。
他和沈如雁认识十几年,算沈如雁在京城为数不多的旧友。可即便是他,都从来不曾见过沈如雁对谁这么说话。
仿佛声音重一点点,都会惊着对面金尊玉贵的人。
这还是她无所顾忌百无禁忌的沈如雁么!?莫不是被不知名野鬼强占了身体?
不对啊,沈如雁这么凶,哪个鬼不长眼睛去占她的身体,也不怕被一□□穿了头!
这位陈公子把夜里读的精怪话本都想了个遍,脸色变换属实精彩,整个人惊疑不定。
他头脑里思绪转了好几轮儿,才堪堪从不着调的想法里拽出一点可靠的记忆——
他记得沈如雁说,双面绣的事包在她身上,保证找到最靠谱的人帮忙绣这一副作品。
京城双面绣最靠谱的人还能有谁呢?
当属安府嫡小姐安然。
陈公子一拍手,他怎么把这么顶顶重要的人忘了!都怪这掌柜的做的好事,在陶然纸的事情上出了糗,让他居然忘了这么大的事情。
这两人这么僵着算怎么个事?
于是他走上前去,非常真诚地对安然说:“没想到安小姐倒是与如雁这般相熟,可不是缘分!”
“陶然纸的事安小姐大人有大量,不与我那掌柜计较,但在下却不能不赔偿的。”
安然礼貌性地听着陈公子讲话,这是还没说什么,沈如雁反倒眉毛一皱:"怎么个事?你那陶然纸怎么了?"
陈公子心想,要让你知道我手下的掌柜打算哄骗安小姐买次品,我还不得被提枪扎个几轮儿。
于是丝滑地避开了沈如雁逼问的眼神,继续说:“这样吧,今日安小姐从我们店里拿的成品,价格一律减半!”
“也就当是双面绣的谢礼。”陈公子再次拱手行礼。
安然一直思绪放空,可有可无地听着,直到陈公子最后一句。
她问:“双面绣?”
“是……那幅鸳鸯的么?”
陈公子微笑回答:“没错,双面绣的事,没想到最后如雁会找到安小姐,在下真是感激不尽。”
安然听到了肯定的回答。
这应该是意料之内的,毕竟当日沈如雁出门,拿回来的不就是陈家的陶然纸吗?
鸳鸯绣究竟给谁,答案早就不言而喻。
可她心里就像蒙着一层纱,不愿看清楚,也不愿想清楚。
现在这层纱被揭下来,莫名汹涌而酸涩的潮水就将她的心淹没。
赶上了[熊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醋而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