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月晟就背着一小框衣物和两个馒头朝花府走去。花府离这不远,只在对面那座最高的山上,他原本准备一人离开,但鸢说什么也要送他走。
“被花家的人发现会很麻烦吧?”月晟有些犹豫,“他们是顶尖的仙家……”
“放心吧,”鸢拎起包裹冲他一眨眼,“你姐姐的易容术,这世间无人能解。”
“这么厉害?”月晟迈开步子。
“那可是。”鸢从包里掏出柑橘递给他。
月晟接过柑橘。慕家是医药世家,精通医术制药,制作面皮便是其中之一的拿手好戏。鸢如此自信,他也就不必担忧了。只是……
“姐姐。”他踌躇着开口。
“嗯?”
“那你没戴面具,是什么样?”
“唔……”鸢细细思索起来,“比你所有见过的面具都要好看!”
月晟没再说话。
“怎么,你想看看?”鸢俯身。
“嗯。”月晟垂下眼睫,稚嫩的脸蛋红扑扑的。
“等姐姐嫁过去,就偷偷给你看,如何?”鸢眨眼。
“嗯。”月晟抿起嘴,“如果他不配,我就带你走。”
“哈哈哈。”鸢笑起来,“那小月儿可得好好训练,崴个脚都要修养两天,要怎么带姐姐走呢,嗯?”
月晟的脸更红了:“我……我会的。”
花府前的八千阶比他想的还要短,很快一个两三人高的大门就立在眼前。放眼望去,四周围墙上红下白,用做基地的白石上刻祥云纹饰,这浮雕俨然是天中宫阙,只有知名的大仙家才会有此做派。月晟望着红色的大门和金色的把手,有一瞬的失神。等他踏进那里,就再也见不到姐姐了。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段如梦般的美好终有一个尽头,他也每日都在做准备,真的到了终点,剩下的只有迷茫。
“姐姐教你用叶片写信的决记住了没?”鸢戴着草帽俯身悄声问。
月晟整个人都被罩在了这顶大大的草帽下,在阴影里点了头。
鸢很满意,给他整了整衣服,看着这个矮矮瘦瘦的小豆丁,不觉笑出声:“怎么吃了这么多好吃的还这么矮,这样下去可不行,要多吃点听到没。”
月晟乖顺地点头。鸢敲响了大门。
不一会门就开了,花侍摸着佩剑跨出门槛,低头看了一眼月晟。
“这位大哥!”鸢向前一步,月晟的目光落在鸢的脸上,看到的是她阳光灿烂的侧脸,“听说花家在招未显仙纹的侍卫?”
花侍点了头:“劳烦让他上前一步,我探一探灵脉。”
“好的。”鸢转头,月晟自觉走到花侍面前。
花侍单膝落地,双指落在月晟颈侧,接着他就感到顺着指腹传到体内的冷流,激得他一颤。
“可以了。”花侍收起手,抬手招出灵库,从中取出一袋银子扔给鸢,“灵脉完整,灵纹未显,跟我来吧。”
月晟收回一直看着鸢的目光,跟上花侍的步伐。
“小月儿加油!等姐姐呀!小月儿——”
大门砰地一声合拢,鸢逐渐放下一直挥舞的手。她心中不舍,却也知这是最好的办法。
“去了花家,总归不会受人欺负……”鸢转身向山下走去,一边喃喃一边扔掉侍卫丢来的那袋银子,“总归比跟着我好。”
花府比想象的还要大,占满了整个山头。月晟跟着花侍绕东绕西,终于到了正殿。正殿前有个小桥,桥下是条流动的小河。月晟没来由地打了个颤,好像感受到了河水的冰凉。
正殿宏大,月晟无心去看。他想鸢了。
“喝下去。”花侍命令。
月晟抬头,面前是盛满液体的小杯,他一饮而尽。
彼时他尚且不知这液体里放了蛊,也不知惨绝人寰的实验即将到来,从现在开始的一切,将是他的噩梦。
住的地方是侧边一个不起眼的小草房。月晟望着昏暗的房间和提前准备好的热水与新衣物,未多做停留,三两下褪去衣物迈了进去。因为衣物穿的单薄,离心脏远的手脚早就失去了知觉,此刻浸入热水才迟来地感到了痛楚与麻木。他安静地擦拭着身体,眼睛却一直睁着。这是他在决斗场养成的习惯,再黑再困也不敢闭眼,要时刻提防拎着棍子进来的人。和鸢在一起的几个月,他逐渐能够好好睡觉,可现在,似乎一切又回到了从前。
他不愿在黑暗中多做停留,动作迅速,只片刻便洗好了。他低头去看向桌上缩小版的花侍衣物,白衣上雕着银色花纹,袖口也印着祥云纹饰。花家的装饰除了花就是云,进入花府就犹如进了云中花阁。
桌上还有一面镜子,是为了方便佩戴发饰准备的。夜色微垂,月晟光着脚走到椅子前坐下,一边往头上夹发饰,一边茫然地看向镜子中的自己。他的头发短短的,只是齐耳,面容稚嫩,因为刚洗完澡,发梢还在往下滴水,落到桌上凝成了一滩水珠。这是他第一次从镜子里认真看自己,只觉得陌生。
就在此时,一股剧痛从下腹传来,月晟疼得弯下腰,双手压着腹部皱了下眉。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体内啃噬爬动。疼痛不一会就让额头冒汗起来,剧痛不减反增,他只能不停吸气试图缓解。
“呃……”
这种疼痛与皮肉伤不同,似乎是从灵核传来的,有什么东西正在啃噬他的灵核,朝灵核中间爬去。月晟一瞬间慌了神,起身朝外跑去,守在侧院的花侍见有人跑来直接拔剑指向他:“做什么?”
“痛……”月晟停在原地,双腿开始打颤,几乎站不住,“我……我感觉——”
“一会就不痛了。”花侍习以为常地摆了摆手,“回去躺着,睡一觉就好了。”
月晟闻言咬紧牙,一步一步又迈了回去,门槛实在太高,他直面摔倒在地,十指抠在地上无助地喘息。剧痛实在难以隐忍,比过往几个人的棍棒殴打都要痛,这痛苦刻苦铭心,以至于梦里都是,连什么时候昏迷过去的都不知道。
等他醒来后,自己还趴在门槛这,浑身上下僵硬又酸痛,但内核撕裂的痛苦消失了。蛊虫终于钻到了核中心,开始了沉眠。
在花府待的前几个月还算平静,除了第一日的服蛊,剩下的时日都在训练。和他一起的还有十几个孩子,因为他是最晚来的,孩子们三三两两已经交了朋友,只剩他一人落在角落。
但他不在乎,他只是想姐姐。
起初他好像突然明白自己被丢下了,会在夜里一个人偷偷哭,觉得难过又委屈。后来,他觉得要完成姐姐让他做的事,姐姐才会接他回家,于是心里有了目标。除了让自己变得厉害,就是打探花少主是个什么样的人,然后给姐姐寄信。只是少主不是他们能见的,在这儿两个多星期了,连少主的一根发丝都没看到,让他十分苦恼。
“下周便是少主生辰,大小仙家都会来祝贺。”小花侍一边搓手哈气一边说,“你们说,我能在这之前显仙纹,去参加大典吗?”
“哈,你做梦呢。”另一个小花侍无情地说,“大人说了,我是这里最有天资的,第一个显仙纹的肯定是我。”
“切,我比你更用功,到时候可别哭!”
“你——!”
两个人抄起木剑就打了起来,花侍们也不阻止,这种切磋也是训练的一部分。
月晟坐在一边听得真切,眼中一亮。下周是个好机会。
只是庆生大典只有显了仙纹的花侍才有资格参加,他该怎么做才能显出仙纹呢?在花府的这些时日,他学了很多关于仙纹的知识,深知时机、刺激、机遇,缺一不可。这种难以人为干涉的因素,他要如何才能凑齐?
于是在大典前的这七日,他每日都在找寻。凌晨突然醒来,他左顾右盼,心说这难道是时机?跑院子里来回踱步,把隔壁屋的小花侍吵醒了也没找到,只得悻悻回屋。训练时对方一个拳头把他打飞了,瞬间火冒三丈,转念一想这难道是刺激?咧嘴狂乐把对面揍得哇哇大哭,被花侍拉开也没显仙纹。训练完回院,突然撞到树上,他心说这难道是机遇?站在树下三个小时太阳都落山了啥也没看到。
直到大典开始,什么仙纹都没显。
那天打起来的两个小花侍,居然真的在大典前一天相继显了仙纹,白天月晟试图混进队伍跟他们一起去,谁知还没到检查的花侍面前,直接被这俩人发现并嘲讽了一通。
“哎哟,这谁啊?”
“你来做什么呀?不会觉得能混到队伍里为少主庆生吧?”
“少主看都不会看你一眼,做你的大梦去吧。”
“哈哈哈,他不会以为真能进去吧。”
月晟红着脸一言不发地走了。夜幕降临,他摸着光秃秃的脖子郁闷地爬到正殿外的桃花枝上,坐在上面望着主殿人声鼎沸。
如果姐姐在,肯定立刻就能想到办法。说不定能给他捏一个带仙纹的面皮出来。
怎么办……姐姐,帮帮我……
“下来。”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
月晟懒得理,连头都没回,望着正殿灯火惆怅。接着树就被猛地踹了一脚,月晟一个不稳从上面摔了下来。
“嘶——!”月晟皱紧眉头,怒火中烧,抄起断掉的树枝就要打,然后一双赤瞳就冷不丁地映入眼眸。
月晟抓着树杈愣在原地,冷汗嗖的一下就下来了。
是魔。
花家怎么会有魔?
对方比他矮一个头,看起来还要比自己小,正冷漠地看着他:“我让你下来。”
月晟又愣了。这是刚刚和他说话的人,魔怎么会说话?还长得和人一样。
“你……”
他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什么,立刻捂住眼睛转过身,迈开步子就要跑。
“喂!别跑!”月晟心说这难道是机遇,蹬地起身就扑了过去,一下把人扑倒在地,“你是魔吧,怎么会在这里?”
“……我不是。”对方仰面躺在地上,双臂挡着眼睛,声音微弱。
“你就是,只有魔眼睛是红的。”月晟认定这就是机遇,压在他身上,双手抓住他胳膊往外推,“你拿开!”
“我不是!”对方有点急了,死命对抗,不愿把胳膊抬开。
机遇,一只魔,时机,说不定就是现在,刺激,这不就是吗?!
月晟心花怒放,力从心中来,对方本就因为恐慌双臂发颤没什么力气,直接被他拉开来。
“我就说!你看,你是红色的眼睛!你是魔,你是……”月晟的声音逐渐变弱,他发现这个人在哭。
“你……”月晟一下乱了阵脚,“你别哭……”
他看着月晟不停抽泣,眼泪一滴一滴滚落:“我不是,我不是魔……呜呜……”
“你不是……”月晟彻底慌了,这么一来好像在欺凌弱小,“对不起,你不要哭……”
结果对方哭得更凶了。
好在大家都在主殿,这破桃花林一个人也没有,月晟足足哄了一个钟头才把他哄好,弄得自己满头大汗。
“唉……”月晟力竭地躺在草地上,“你也是花侍吗?之前没见过你。”
对方安静坐在地上,没搭话。
“什么时候才能显仙纹呢。”月晟自顾自地说。
“为什么要显仙纹。”对方突然问。
“大典要有仙纹才能进。”月晟看着墨蓝天空,虽是黑夜,离正殿近的地方竟被灯火照得发白。
“……”对方沉默片刻,“你想去吗?”
“想啊。”月晟眨了眨眼,“去了就能见到少主了。”
对方身形顿了一下,半晌才接话:“为什么要见少主。”
“因为——”
“砰——!”
二人皆是一愣,只见空中有花火炸开来,一簇簇烟火腾空绽放,一下下照亮脸庞。
“喂,你说。”月晟也坐起来,朝身边歪了歪头,在一阵阵爆竹声中问他,“少主会愿意见我吗?”
对方罕见地与他对视起来,赤红的眼瞳随着绚丽花火闪烁。
“罢了。”月晟摆摆手起身,心说和这家伙说什么,“我一定会见到他的。”
“为什么?”对方仰头问。
“啊?”月晟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我进花家就是为了见到他,我想见他。”
对方没回话,只是看着他。
月晟本想直接离开,看着他眼角未干的泪痕心生愧疚,弯腰揉了揉他的脑袋,第一次见到这么小就满头白发的家伙:“我走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等下次我有仙纹了,偷偷带你去看少主的庆典。”想起那几个不仗义的家伙就来气,月晟收回手往侧院走去。
白发少年坐在地上,目光始终落在那人背影上,直到和黑暗融为一体,再也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