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水阁。
绪月和花晢赶来时,只来得及瞥见一瞬暗下去的红光,房间内已然空无一人。
“糟了。”绪月从将眼镜摘下换为蒙布绑上,仙纹也从月扭曲成了花,脚下没停,“我回一趟花府。”
“不用。”花晢叫住他,“她不会伤害月晟。”
“你早就知道她会这么干?”绪月顿住,眉头紧锁,回身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少有地和花晢生了气,“我与你提醒过数遍,她绝非善类。从没有人见过她的另一个容貌是什么,你难道就不担心?”
“玲珑踏入花府时,祝栖用传音花请示过我。”花晢不紧不慢,环视着玲珑的房间,“说是自己因堕魔潮失忆,但梦中总出现花府的门便来看看,说不定自己之前在这当过侍卫。”
绪月沉默。方才一感受到魔力就赤脚跑来,滴了一路的水,现在被窗口的风一吹,浑身发冷。
他早就觉得玲珑心思不纯,只是此人善伪装,如果她不露面,没人知道她现在以何种容貌在什么地方做什么。起初注意到玲珑,是因为她总笑嘻嘻地在自己周围转悠,问自己各种奇怪的问题,让他想到千年前的花府,也有两个追着他跑的姑娘。
——千年前,花府。
“侍卫长大人,你就放我们出去一趟吧!马上就是中秋节了,后厨的桂花不够了。”其中一个小姑娘委屈地说。
“下山采购日子未到。”绪月目视前方,步调不变。
“琼大人……”另一个小姑娘直接冲到前面拦住了他的路,“桂花是新研制的方子,上次采购并未研出,也就没买。可中秋迫在眉睫,您就让我们下去一趟吧!十分钟……不!五分钟,我们用灵力跑下山,很快的!”
“求您啦——”
“琼大人——”
绪月被这两个姑娘两面夹击头痛欲裂,实在磨不过,只得叹口气将钱袋掏了出来:“……快去快回。”
“哇塞!谢谢大人,就知道您最好了!”两个姑娘抱着钱袋叽叽喳喳地笑着跑下山了。
绪月站在原地看着她俩的背影渐渐消失。花府沉闷乏味,循规蹈矩,她俩就像新冒头的小花,给沉重死寂的枯地带来一丝生机。
可每片长久的枯地都是有原因的,瞬时出现的生机,只会将落寞拉得更远。
自从少主生出魔核,家主每日都会用花侍进行实验。实验的过程痛苦不堪,被选去实验的那部分花侍也在变少。
自那之后,那两个叽叽喳喳的姑娘似乎已然被这片腐朽之地浸透,生出凋零之象。
绪月最后一次见她们,是其中一人哀求自己寻求蛊的解药,让她们离开这里。
可解药本就没有。
在那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她们。
许久未想的回忆又出现在脑海中,绪月神色微暗。玲珑应当就是其中一人。
“她隐藏得够好,却也不好。”花晢靠在门边,望向逐渐下大的雨点。他浑身湿漉漉的,被风灌了一阵,贴在身上的水珠都是冰凉的。
“雪家。”绪月张口。
“何以见得。”
“雪家二子都是捡来的。世间异色发常有,红发少有。”绪月继续道,“红色视为不祥,相传红发孩童生而为魔。”
花晢闻言一笑:“怪不得你与雪澈不对付。”
绪月冷不丁被雪澈两个字噎了一下,到嘴的话全忘了。
“传言不假。”花晢收回目光,“祝栖前日回信,他们二人确实是魔。”
绪月眼眸微垂。假设证实未得一丝喜悦。
“玲珑回来是为了报复花家。”
花晢抬眸,不置可否。
“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绪月发梢的水珠顺着动作滚落,滑进衣领。
“不管你有什么打算,不要动月晟。”
“不会的。”花晢答得迅速。
绪月疲惫地擦拭着被雨水冲花了的镜片,蒙带贴在脸上湿得难受。不知凌风和风誉笙如何了,四大家主在皇都能否周转得过来,雪澈……雪澈又在哪做什么。
他焦虑地将镜片擦了一遍又一遍,绕着镜框画圈:“现在该怎么做。”
“我向他仙纹内打了临时印记。”花晢拿了条毛巾擦头,声音闷闷的。
“什么?”绪月没听清。
花晢张开手,一只传音花露了出来。
“……”绪月焦虑的神情终于有所缓解。
“耐心点,琼。”花晢收回手,“有些事情还需要确认。”
门外雨声嘈杂,二人同时沉进了无尽的沉默中,此时雨点落地的声响才无比清晰。雨是真的下大了,远处那个悬挂着的大楼都看不到了,只能隐约地看到一点模糊的、橙色的光点。
“玲珑把他带去了鬼界?”绪月问。
“从印记的位置来看,是。”花晢略微睁开眼,看着雨滴砸到地上溅起的水花。
“去那做什么?”绪月不解。
“他就要想起来了。”花晢言简意赅。
绪月转眸看向他,却始终看不到冷淡之外的分毫。
“有时我也搞不懂你。”绪月将没有一丝水痕的镜片收起来,“你究竟想让他记起来么?”
“我不想。”花晢声音很轻,但越轻就像要费越大的力气说话,越说越累,“但太多人想了。”
“他也知晓了一些,似乎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外面雨势不减,门口的小檐遮不住了,雨水溅起来差点落到绪月身上,他看了一眼,朝里挪了挪。
花晢曲了曲手指没回话。南燕城的冬季雪没下下来,雨倒是下的很大,让天冷了不少。穿着湿透的衣裳站在风里,整个人都被寒冷渗透了。
“‘器’没了,找到其他办法了吗?”绪月又问。
“大概吧。”花晢直起身子,“将灵核还给他,一切就都结束了。”
说得轻巧,绪月却隐约感觉没这么简单:“怎么还?”
“需要你帮忙。”花晢望着雨幕。
绪月看向他,读到了诀别,一股不安油然而生:“你要做什么?”
“再做一次。”
“你疯了?!”绪月上前一把揪起他的衣领,体内的蛊也跟着动作躁动起来。
“上次是我慢了一步,这次不会了。”
“闭嘴!”绪月捏着衣领的双手发颤,“你上次与鬼王做交易,用一半命数换了近千年太平,这次再做你会——”
“琼。”花晢打断他,目光淡漠,“我与他做交易是为一人,但做慢了,没救到。”
“……什么?”绪月指节因用力发白。
“堕魔潮的诱因,是在我生出魔核时埋下的。”花晢平静地说,“那位巫医,便是玲珑的母亲。”
“我也是最近才知晓,她并未躲进鬼界,而是已然逝去。”
“这是她报复花家的手段,为了她刚诞下就身中蛊毒的女儿。”
绪月茫然地松手,身体有一瞬的脱力:“但玲珑未受蛊毒影响。”
“她的母亲拼了命将她带走,因蛊毒无解深陷绝望,将婴儿放在慕家门口后郁郁而终。玲珑长大因崇拜三大家之首花家,从慕家偷跑出来,又进了花家受了次蛊虫。”花晢略微后仰靠墙,“同性蛊虫相见而斗,偏偏又都受了重伤,两公两母四只蛊虫无皆亡。”
“这种事……”绪月哑然。概率如此之低,却偏偏发生了,“那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堕魔潮停下,只有……”
“魔核的死亡。”花晢淡淡,“亦或核主的死亡。”
“他……”绪月面色微变。
“我用一半寿命换鬼王之令,令群鬼退回鬼界。”花晢眼眸低垂,“却还是晚了一步。”
「苍云300年初,堕魔潮。
“想好了吗?”鬼王化作一团巨大的黑气围着花晢打转,“用一半的命数,换人间安稳。”
花晢浑身落血,步履未带犹豫。
“需要用一半的命是因为,我调动群鬼也要劳神费力。”鬼王解释道,“调完这次,不知道要休息几百几千年。”
“一半寿命换至少几百年人间安稳,”鬼王砸了砸嘴,“算起来挺赚的。”
花晢走下最后一节长阶,在鬼界最深处划开手腕与鬼王进行交易,却还是晚了一步。
待他面无血色几乎脱力地挪回花府,只来得及看到被神枪贯穿血肉模糊的爱人,接着就是魔核骤然爆出的铺席人间的魔力。所有人都被强力的魔力冲撞得耳鸣眼眩眼瞳上翻,瞬间失去意识。
待人们醒来,魔物尽退。
人们都以为自己失忆了,其实什么都没发生。
没有一代战神,也没有豪迈的故事。
仅是一人失去性命,一人失去一半寿命和爱人,换得人间千年太平而已。」
绪月神色黯然,仿佛又想起那时的场景,看着自己匍匐在地求了一遍又一遍:“其实我很早就想问,你用尽手段助她和玲珑带走月晟的残核,又废掉全部灵力助他重塑肉身,究竟为何?”
“爱。”
“什么?”
“我爱他。”
绪月瞬间哑然,他第一次从花晢口中听到七情六欲,几乎有些惊恐。一个淡如冷雨的人,居然真的会爱一个人?他刚想不可置信地笑一下,抬头目光相撞又看到了那个少年。
「外面下着大雪,整个花府都落满了雪,琼打了个哆嗦,拢了拢衣袖,攥紧了信件加快步子跑进花晢的屋子。
“少主,夫人的信——”琼推门而入,结果门刚被推开一个缝,琼就被里面的场景吓了一跳,笑容瞬间僵硬,想都没想直冲了进去,一手拽住花晢的左臂,“少主!”
地上洒得到处都是墨,从桌上一直流到门边,花晢一手握着笔,视线安静地落在纸上,丝毫没有被开门声和闯进来的人打扰。他纯洁白色的衣服被墨泼成斑点,手上和脸上都留下了笔墨的印渍,眼睫暗暗垂着,替眼睛遮住了光亮。在他四周,白色的宣纸落得乱七八糟,桌上桌下一片狼藉,还有不少因浸墨变得脆弱,破碎了的纸片。窗外风雪,门窗紧闭,因为不透风,满屋的油墨味无处散发,门一开便争先恐后地往外冲,冲得琼一口气差点没传上来,捂住了鼻子。
“怎么又拿写字的纸画画,还把自己弄成这样。”琼皱起眉,把信件用小臂夹着,伸手去收拾一地染墨的碎纸。
“琼,”花晢突然喊他,被没他抓住的那只手撑在桌上,面前是一张纸,上面划了很多道墨迹,神色淡然,看不出一丝情感,不似炽热的艳阳,也不似冰冷的霜雪,“你看,这是什么?”
琼手里拿着几张废纸,起身视线随便落在他面前那张纸上,想都没想:“析月。”
说完后,琼就又弯下腰收拾地上哪哪都是的杂物,桌上摆好的花瓶碎了一地,刚换的水和油墨掺在了一起。他没说什么,捡起里面的花甩了甩,拉开窗户扔了出去。
“能看出来吗?”花晢见他认出,眼中闪过光,但语气没什么波澜。
琼拉上窗户转身看他,沉默半晌才继续开口:“能。”
“嗯。”花晢便放下了笔,小心地拿下了这张完全看不出来人形的画,细心地展平,用了点灵力贴在了一边的墙上。琼看着满墙的画没作声,只是一味地扫地叹气。」
潦草的画和花晢淡漠的神情隔着千余年袭来,绪月后知后觉地明白,那是被万丈深雪压得几乎喘不过气,却按着习惯麻木跳动着的心脏下掩埋的沉顿爱意。
“我去接他。”花晢声音依旧轻柔,轻得滂沱大雨都要将波动的音线压断了,脚下的步子却迈得坚毅。
“嗯。”绪月没转身,朝天上望了望,黑得一塌糊涂,除了下的嘈急的雨,什么都看不到了,“皇都的事,我想办法。”
“好。”走廊里昏暗,两盏灯都隔得很远,花晢走进一段又一段的黑暗中。
雨,落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