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桃花村。
寒风拂过树梢,卷落一地枯黄。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一层棉。
天气寒凉,今日临出门时,颜从安又让荀飞白母女换上新制的厚衣裳。
昨日秋雨连绵下了一夜,现下虽已过了巳时,可天色依旧有些阴沉。村中道路泥泞,马车只得缓缓前行。许是因着天气寒冷,屋外少有人走动。从村头一路走来甚是寂寥,全无秋收时的那一番热闹的景象。
直到马车行至村正家附近时,车外才传来了吵吵嚷嚷的声音。
荀飞白掀开车帘,只见村正家门口此时正围了不少村民,这些人看着院内的方向,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她回身将同颜从安说道:“吕村正家中不知发生了何事,围了不少人,我下车去看看。”
“我同你一道。”颜从安对她说道。
荀飞白牵着她一起下了马车,向吕村正家走去,还未走到门口就听见有人大声叫嚷道:“这可不行啊,村正!你也知晓我家中本就有四个儿女,本来粮食就不够吃,自己家的娃儿都喂不饱!这再添一口人,我哪里养的活!”
二人穿过人群走至门口,向内看去。吕村正家的院中站着五个人,这些人中吕村正站在上首,下首站着两个汉子与一妇人,离妇人两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七、八岁的女童。
这女童正是颜元锦一直念叨的小黑,她身上穿着麻衣,腰间绑着孝带,此时正低垂着头,看不清眉眼。
看到她这一身装束,荀飞白顿时就想起了黑妞卧病在床的大母。难道那老人家过世了?
“她只有你这么一个亲娘舅,你不管她,那又能哪个来管?”吕村沉声正反问道。
“可我们家这不是真的养不起吗?我是亲娘舅,那李老三他不还是黑妞的亲堂伯,都是他们老李家的人。”汉子一脸不愿意的反驳道。
“王二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那她娘是你的亲姐,我跟她爹那是堂兄弟,怎么说都是你跟她更亲近些。”
李老三满脸不愿,又看着吕村正接着说道,“村正!我今年都已经二十一了,就因着家里穷,连媳妇儿都没讨得上。你现在再让我养一个拖油瓶,这不是想让我打一辈子光棍吗?”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吕村正厉声训斥道。
李老三闻言缩了缩脖子,但依旧是一脸不愿,他直接侧过头去,也不看众人。
吕村正看着三人,语重心长道:“这孩子也不是让你们白养的,不是说好了,就养到及笄,这之前那黑妞的一亩地就给你们种,地里的收成也算你们的。等及笄后她能自个生活了,就不用你们再管了。”
“她那一亩地也不是良田,收成也不多,这一年吃下来又能剩多少。”王二身旁的妇人小声说道,“要是养了这孩子,能得了那地还差不多。”
“你!见利忘义之徒!”
吕村正看着一旁的妇人,对着王二怒道:“王二!你可别忘了你当时娶这媳妇儿都是你姐与你姐夫帮衬了你。现在他二人没了,就剩这么一个孩子,你要是有点良心,就不能放着她不管。”
“村正说的对,你爹娘死的早,都是你姐给你养大,现在这孩子就应该归你管。我堂哥在的时候,有啥好东西都送你们家去了,我可是一点都没得着好,我可不欠他们啥。”李老三趁机接话道。
“李老三你可别想抵赖,你们家盖房子的时候,我可听说黑妞她爹借了你二贯钱。转过年他就死了,这钱你还了吗?”王二看着李老三说道,“你还说你没得好处,我看这孩子就应该是你管。”
“谁、谁说的,我、我可没借。”李老三磕磕绊绊反驳道。
眼见着俩人又要吵闹起来,吕村镇大声喝道:“全都住口,你们都受过王大一家哪些个恩惠,你们自己心里清楚,做人可都要讲良心。”
院内一时鸦雀无声,可王二与李老三双双看着地面,皆是一脸不愿,谁都不开口先提要收下黑妞。
几人说话间,黑妞一直垂着头,不曾抬眼看过院中任何人。宽大的麻衣套在她小小的身子上,显得整个人格外瘦小,可那笔直的背脊,却让荀飞白觉得这孩子分外坚毅。
不由得让荀飞白想起三年前的自己,只不过彼时她已是十四岁的年纪,无需选择跟着别人的亲属一同生活,只是那之后的日子也过得格外艰辛,直到她遇到了一个人。
她侧身看着一旁的颜从安,往日的记忆太过模糊,貌似自从遇到身旁这人之后,她便未再为生计发过愁。即便在二人未定亲之前,颜从安就开始私下帮助她,而那时的自己只想离这人远一些。
颜从安本是专心的看着院中发生之事,却隐约察觉到荀飞白攥着自己的手越来越紧,她侧身看向荀飞白。只见这人,一瞬不瞬的看着自己,双目柔情似是能漾出水来。如此神情看的颜从安微微一怔,舒展了眉眼问道:“怎么了?”
荀飞白闻言,只轻轻的摇了摇头,声音有些低哑道:“想起往事,一时有些唏嘘。”说着,她缓缓靠近颜从安,柔声感慨道,“飞白何其有幸,能遇到从安。”
二人缠绵时,荀飞白与她说过不少情话,朦胧中的低声细语含着情意绵绵,确实让她觉得爱意无限。
可今日这般场景,她们站在人群中,周遭的吵杂声不断。荀飞白的双眸清澈明亮,话语清楚且格外的婉转动听,说出的每一个字依次落入颜从安耳中,直坠心湖,只一瞬便波澜四起,久久无法平复。
双颊慢慢浮上红晕,颜从安娇嗔的睨了荀飞白一眼,荀飞白浅浅一笑,捏了捏她的手指。
颜从安稳了稳心绪,看了一眼院中,她心思通透,只一刻便猜到,荀飞白定是看到了院中的场景,回忆起往事,才会有感而发,说出那样的情话。
她侧身看着荀飞白,问道:“飞白可想收养这孩子?”
荀飞白闻言,双眼微睁,诧异的看着颜从安,自己不曾开口,可她竟猜出了自己心中所想。
颜从安神色认真,眉眼却是十分柔和。只一眼她便看懂了颜从安的意思,荀飞白会心一笑,牵着她走入吕村正院中。
吕村正看着院中的三人,又看了看一侧一直垂着头的黑妞,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说道:“算了,既然你们都不愿,那黑妞就由老夫……”
这几人如此抗拒,即便逼迫他们收养,也无法保证他们会善待黑妞。吕村正本打算,实在不行便只得自己先将黑妞留下,往后若是有更好的人家,再将黑妞托付给他们。可话还未说完,就被一道熟悉的声音打断。
“吕村正,不知我与从安能否收养这孩子?”
院内众人闻声,全部齐齐看向荀飞白二人,皆是面露诧异。一直低着头的黑妞,在听到那句话后霎时抬起了头,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直直看着向她走来的二人。
吕村正亦是又惊又喜:“颜三娘子,荀娘子,你们……”
荀飞白走到黑妞身旁站定,抬头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笑着问道:“你可愿同我们回家,做小锦的姐姐?”
黑妞怔怔的看着荀飞白,眼角微微泛红,她狠狠的点头,随即又深深的低下头,眼泪如雨点般,一滴一滴,间连不断的砸在地上。
再过坚强也终究只是七岁的孩子!
荀飞白将她揽在自己腰间,轻抚着她的头发,以作安慰。她看向吕村正,又问了一遍:“不知我和从安可能收养这孩子,我们家小锦也很是喜欢黑妞这个姐姐。”
“今日我们过来,本就是小锦说要与黑妞一同过她的生辰,却不曾想正好在这里碰见。”颜从安看了身旁方才争相推拒的三人一眼,接着荀飞白的话,淡淡道,“若是她的亲属并不想收养,便由我二人收养好了,我与飞白定会待她如小锦一般无二。”
“这、这当然可以。”他说完,又转身看着身旁的三人,说道,“你们可有异议?”
三人齐齐摇头道:“没、没有异议。”
“既然如此,你们也别在此处站着,归家去吧。”吕村正对着三人挥挥手,又转身对颜从安二人说道,“颜三娘子,荀娘子,我们进屋详谈。”
三人闻言皆是大喜过望,头也不回,急匆匆的就出了院门。
二人进屋后,吕村正同他们说起,前几日发生的事。黑妞的大母自上次摔伤后,身子便一直并未大好。前些日子降温,老人家又感染了风寒,旧伤加新病,人未挺过来,没几日便去了,昨日刚过了头七。
黑妞的父母早已亡故,本就是与大母相依为命。如今老太太又去了,她又实在太过年幼,无法一人生活,按照惯例是要由黑妞的亲属收养。黑妞只有娘舅与堂叔两房亲戚,可这二人家中也都不算宽裕,都不愿收养她。吕村正自是要在中间调解,这才有了今日之事。
吕村正与荀飞白二人再次确认过后,给二人开了立养子文书。荀飞白只需拿着文书到官府,更改黑妞的户帖便可。
事情都处理完毕后,二人领着黑妞出了吕村正家。荀飞白抱着黑妞上了马车,刚一掀开车帘,就听见颜元锦欢快的声音:“娘亲。”
小人望向车外,在看见荀飞白身前的黑妞后,更是惊喜道:“小黑、小黑。”
说着便上前抱住黑妞,眉眼弯弯道:“小黑我来同你过生辰啦,我还给你带了礼物。”
荀飞白见状,留了她二人在车上,回身去扶颜从安上车。
颜元锦从怀中掏出准备好的小木兔子,递到黑妞面前,献宝似的开心道:“诺,给你的,你喜欢吗?”
眼前的小人眉眼弯弯、梨涡浅浅,眸光璀璨、宛若星河,黑妞连日来的彷徨与无助,只一瞬便消融在了这甜美的笑颜中,她忍不住的弯了嘴角,微哑着声音说道:“喜欢的,谢谢小锦。”
颜元锦甜甜一笑,可在看到黑妞手臂上的白布后,霎时变了脸色。这白色布条她认得,阿爹死的时候,她也戴过白布条。
她愣愣的看着黑妞,黑妞对着她扯了扯嘴角,说道:“大母死了。”
颜元锦年纪虽小,并不理解人死了到底是何意,可她知晓人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了。阿爹死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荀飞白牵着颜从安上了马车,方才还一脸愉悦的小人,眼角泛红,眸中盛着泪花,略带祈求的看着她,哭唧唧的喊道:“娘亲。”
荀飞白将她抱入怀中,心疼道:“怎么了这是?”
“娘亲,小黑的大母死掉了。”小人说着话,就开始吧嗒吧嗒的往下掉金豆子,一双泪眼小心翼翼地看着荀飞白,眸中的期待不言而喻,“她、她现在也没有家人了,娘、娘亲可不可以让她到我们家里来。”
荀飞白拿着绢帕替她擦拭泪水,柔声安慰道:“莫要哭了,方才我已同你阿娘商量好了,将她接来家中,往后黑妞就是你姐姐了。”
小人听后,顿时收住了泪水,湿糯糯的声音带着一丝欣喜:“往后小黑都要与我们一起吗?”
荀飞白揉了揉她的头发,笑着道:“是啊,往后不能再小黑小黑的叫了,要叫姐姐。”
她将小人抱在怀中,又侧身拉着黑妞坐在身侧,对着她说道:“往后你同小锦一般,叫我娘亲。”又看了看颜从安说道,“叫她阿娘。”
黑妞微微一愣,随即乖巧的点头,张了张嘴,有些腼腆的轻轻唤了两声:“娘亲,阿娘。”
荀飞白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想起一事,黑妞父母并未给她起过正式的名字。
她转头看向颜从安,问道:“对了,要去更改户帖的话,正好给黑妞取个名字,总不能一直叫黑妞。”
“确实应当取个名字。”颜从安想了想,笑着道:“我倒是想到一个名字。”
“从安说说看。”
“荀墨如何?笔墨纸砚的墨。”
“荀墨?是为何意?”荀飞白疑惑道。
“无甚特别的意思,只是觉着好听罢了。”颜从安笑着道。
“这……”荀飞白不知如何回答,总觉得过于草率,可还未等她想出更好的名字,却听见一旁的黑妞,看着二人,有些腼腆道:“娘亲,阿娘,我喜欢荀墨这个名字。”
“你喜欢?”荀飞白看着她问道。
“嗯。”黑妞郑重的点点头。
“既然这样,那你往后便唤做荀墨。”
荀墨甚是高兴,她长到这般年岁,一直被人换做黑妞。今日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
荀墨。
娘亲的姓氏,由阿娘起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