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过周京墨的玉佩后,便一直攥在手心。一片慌乱间,怕它摔坏,竟下意识地把它藏在了怀里。离开酒楼后,我不知道走了多久、走了多远。夕阳的余晖穿过竹叶洒落在身,我竟已来到城外一座道观前,此观名叫松间观。
爹的骨灰就埋藏在此观的后山深处。娘亲的骨灰本埋葬于西州,前些日子来到上璃城,在舅舅的主持下,爹娘的骨灰得以葬于一处。
“爹、娘,蓝儿来了。”
我来到埋葬着爹娘骨灰的桃花树下,心里的委屈犹如泉涌。
“爹、娘,蓝儿好想你们啊!”
俯身蹲下的那一刻,从怀里露出玉佩的一缕流苏,我才想起玉佩这事。我把它拿出来,拿在手心。
“我该拿你怎么办?”
一阵春风吹来,桃花随风飘舞,随时而变,零落成泥,继续滋养着这片土地,无论春秋。
许是哭累了,我竟依偎着桃花树睡着。醒来时,身上盖着一件银色长袍,还有零落的花瓣。在起身时,随着长袍落下一片竹叶。我将其拾起,才发现上面写有一句话:
“明日酉时,松间观见。”
这个字迹不识,但手里的长袍很是熟悉。
“是他。”心里悬着的石头落地。
看着天色已黑,月色早已满上山头。我踏着月光匆匆离开。而我不知,在我离开后,从树上落下一道人影。他身形欣长,面若银霜,长发随风与花瓣齐舞,眉眼含笑,目送我离开。
区区罚跪,能奈我何?
他除了罚我骂我,还能把我怎样?
我把前来劝我向父王认错的二位兄长赶走后,脑海里那个人稍纵即逝的眼神一直挥之不去。让我甚是心烦。
你何曾这么看我?就算是发生那件事之后,你都不曾这样看着我。
想到这里,记忆里的他越来越来清晰。
是你吗?柳菘蓝?
记得我们的第一次见面,那时你是跟随着你爹娘来我府上为我祖母贺寿。你静静地待在你爹娘身边,也不与其他同龄人交谈,好像你平常就是如此一人独处。后来寿宴中途你爹被我父王叫去书房议事。你娘带着你来到院里的桂花树下赏花。没错,就是在这桂花树下。这才是我们俩真正的初见。
因为,你终于看到了我。但也只是看我一眼,便又看向别的地方。我心有不甘,拿起父王送我的木剑、长枪、长鞭……在我能耍起的武器都舞了个遍,你也只是再看了我一眼。那时觉得,你这人,生气了肯定很难哄。我也不知那时会为何这样想。但就是因为如此,才有了我们的第一次对话。
“你是不是看我不顺眼?”
记得你一脸疑惑的表情看着我,看得我莫名心烦,竟都忘了你娘亲的存在,拉着你一路来到父亲日常练兵的练武场。记得我拿起旁边的弓箭,和你说:
“我要和你比一场!”
你却对我行礼,拒绝了我的请战书,转身就走。后来,后来……
“后来我干什么了?”
我竟想不起来了。
“哈哈哈哈哈哈……柳菘蓝,我竟然,都忘记了我们的事了。十年了!”
许是听到我的笑声,以为我又发疯,一直在书房内伺候我父王的管家跑出来和我说:“小公子。夜深了。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我不知自己此时双目红痕有多令人触目惊心,只见管家愣了一下,而后看向院里的那棵桂花树,说:“记得你和柳家小公子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儿呢!”
仿佛找到一切你我之间联系的见证人,我抓紧管家的手,请求他告知当年的事。那一夜,他讲了他所知道的,不多,但我已经心满意足。即使说到,十年前,你我的最后一面。如果我知道那是最后一次见你,我一定不忍心把你赶走。
子时已过。送舅舅一家回屋休息,我又回到书房。看着书桌上的那个放着我娘亲的玉簪,不知怎的,我竟想起与周京墨初见的画面。那时,和爹娘一同去镇北侯府上贺寿,娘亲那天就是戴着这支玉簪。娘亲说,这是父亲送给她的第一支簪子,也是他们的定情信物,很有意义。
那天,我被周京墨带到练武场。我婉拒了他无理比武的邀约,转身想回去找娘亲,却被他从背后推到。因为太过突然,我没反应过来摔倒在地,手、膝盖都磕破皮,但不想给爹娘惹麻烦,我忍痛不出声。我看到周京墨看我的眼神,震惊的眼神稍纵即逝,随即又是一副高傲的样子。娘亲和管家赶到,看到我浑身尘土的狼狈样子,赶紧上前护在我面前。
我那时觉得,大人的举动有些大惊小怪了。但我还是保持沉默,以至于,后来我听说,因为这事儿,周京墨被镇北侯罚跪了一个下午,还不允许吃晚饭。我竟有些同情周京墨。
那天初见,也开启了我和周京墨之间的缘分。镇北侯与父亲商量,让性格恬静、三岁启蒙的我压制好动惹事、不爱读书的周京墨。起初,周京墨一直故意惹我生气,想赶我走。但我为了不负父亲重托,一直不予以回应。对付无赖的方式,就是不搭理。他喜欢动,那我就以静制动,他觉得无趣自然就会停下来。
当然,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周京墨,你混蛋!”
我想起了,那天柳菘蓝红着双眼对我喊,说:“我讨厌你!”
我讨厌你,周京墨!
我把他最喜欢的毛笔弄断。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父亲在他启蒙时的礼物。我为了反抗父王的要求,为了赶走柳菘蓝。在柳菘蓝做我书童的那一个月日子里我处处找茬、处处惹事。
有时看他在一侧看书也好、抄书也罢,我觉得他真的很孤僻,一点也没有小孩的样子。他就像大人那样一丝不苟,又像城外道观的仙人那般避世如尘。无论我如何挑衅他,他都软硬不吃,不动如山。有天,我终是忍受不了,恼羞成怒之下,把他的笔狠狠折断。
我成功地把他赶走了,但我却开心不起来。
那天他被他父亲来接走,我被我父王照例罚跪。我看着院里的那棵桂花树,想起初见那天,他站在树下的样子。
很安静,很美好。
那天我被父亲接走。回家路上,我的情绪恢复冷静,想起刚刚的事情,拜托父亲带我回镇北侯府。父亲问我缘由,我只记得我说了一句:“周京墨又会被罚跪了。”
翌日,周京墨看到我又出现在书房时,我至今记得,他的眼神没有以前看我那般嫌恶、锐利,反而很平静。他没有再找我茬,没有再到处惹事,他静下心来读书。后来我也慢慢发现,以前虽然他不喜读书,但每天固定卯时起床去练武场练武,风雨无阻。现在多了读书写字的时间,他也照常。
记得镇北侯与父亲来看我们时,看到在檀香围绕中奋笔疾书的周京墨,很是欣慰。那一刻,我觉得,他其实,也是一个很好的人。
这世间多了一份为一人备生辰礼的苦恼。周京墨的生辰快到了,我却不知该送他什么。他喜欢舞刀弄剑,他曾说,他想像他父兄一样征战沙场、为国杀敌。可我对兵家武器又一窍不通。陷入沉思的我都不知父亲进屋。与父亲倾诉后,见我苦恼,父亲摸了摸我脑袋,说:“如果他不讨厌你,只要是你送的他都会收下;如果他讨厌你,即使你送他顶级武器、一匹骏马,他都不屑看一眼。”
后来,我送给周京墨一块石头。
“石头?”
“这是我在河边捡到的一块石头。”
当时我对柳菘蓝送我石头作为生辰礼很是不解。但他却说,石头朴素,我希望你谦虚低调,不惹事;石头也坚硬,可抵挡任何伤害,我希望你平安健康,一生无忧。
可这傻子不知道是,这块石头,其实是块白玉。
后来,我把这块玉雕刻成镇北军图腾的玉佩,戴在身边,就像柳菘蓝还陪在我身边一样。那都是,在他离开后的时间了。
得知柳大人是不明身死,我愤懑不平,去求父王帮忙,却被父王赶出书房。我气得骂了父王很多难听的话。而后,跑出府去柳家找柳菘蓝。那天的柳家,一片死寂。那一刻,我才知道,柳菘蓝,真的走了。他离开了。
“我没有什么朋友,你是我第一个朋友。”
“我也是啊!”
我看着站在桂花树下的柳菘蓝,桂花香味萦绕在周围空气中,沁人心脾。
“我从小就是混世魔王。我很讨厌那些为了依附我父王权力、想讨好我来巴结我的人。所以,我身边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
我好像有什么预感一样,突然和他说出一句话。
“柳菘蓝,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你不能离开我,背叛我。”
记得那时,他的眼睛一直看着树上的桂花,沉默着。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说:“没有人可以陪着对方一辈子的。”
当时我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
“你说什么?”
我抓住他双肩,让他面向我。
“你什么意思?”
“世子,我要走了。”
“你一定在和我开玩笑吧?”
“今天,我是来和你道别的。”
“你要去哪儿?”我很害怕柳菘蓝下一秒就离开,双手紧紧扣住他的肩膀,“是不是我又做错什么事情了?我改。”
“没有。你别这样,世子。”
“那你为什么要走?”我在柳菘蓝逃避的眼神中看到了他的痛苦,但我手上的力度依旧不减,“你要去哪里?”
“我不能说。”
“是不是柳大人的事情,他不是病死的对不对?”我想起了什么,拉起他的手,他却拉住我还问去哪里。
“我们去找我父王,他是当今皇上的皇叔,他可以去找皇上为柳大人主持公道的。”
柳菘蓝却摇摇头,挣脱开了我的手,说:“话已至此。我该走了。”
那一刻,见无法挽留柳菘蓝,我一时气急,竟朝他吼了一声:
“柳菘蓝,有本事你就走!你要是敢走出这个大门。你我就不再是朋友了!”
“这是什么?好甜啊!”
“好吃不?这可是我亲手摘下的桂花熬成的桂花糖!”
我尝了一块外甥给我的糖果,熟悉的桂花香味沁入味蕾。
“好吃!好甜!”
吹灭烛火,把玉佩攥在手里,我闭上眼睛,带着嘴里浓郁的桂花香和身上淡淡的桃花香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