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才歇住,水气湿重又冷,钰娘披着氅,裙摆和绣鞋沾上少许泥水。她面上不见急色,只是脚步不停,阔步前行,卫海扶着她都用不着收敛脚步,心里暗自替她提一口气,唯恐这路湿滑,她惊动了胎气。
钰娘如今少有外出时候,此番这样着急,不惜身怀六甲也让他扶着过来,卫海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养的那只妖可能要藏不住了。
行到村长家院门前,正碰上何牧四拉开院门出来,甫一相见,何牧四还没开口,钰娘便截口问道:“时璟可在?”
何牧四惊讶她竟然冒着雨天出来,便知她有急事,没含糊,直接道:“他去了知州府,恐怕晚些才回来,我正去接他。”
钰娘敛眉默了默,转问道:“村长怎么样了?”
“从坡上滑了下去,扭伤了脚,已经正了骨,这会儿正歇着。”何牧四黯了黯,心中悔恨。他既然跟在先生身边,断没有先生负了伤,自己却完好无损的道理。他错在那只手抓空,没护住先生,更错在先生执意上山时,他没拦住先生。
钰娘不知他与村长之间不仅仅是民与民、师与生,更是父与子的关系。两人颔首示意后何牧四自去找时璟了。卫海仍扶着钰娘去了屋里。
窗大开,屋内亮堂,钰娘跨进门槛便瞧见村长靠卧在外间小榻,南月伏在椅背上,陪村长垂眸观赏那案上一尾红鲤。
钰娘唤了人,村长抬头见她来了,心下一凝,扭头吩咐南月给钰娘搬椅子。南月搬来椅子,钰娘离了卫海的搀扶坐下,目光越过案上那盆红鲤,看向刘叔平,道:“村长,我来看看你。”
语气凝重,刘叔平静了几息,看了看南月和边上站着的卫海,只道:“南月,天冷了,给钰娘备些热茶。”
这是要坐下来长谈了。南月听了,去厨房沏了壶热茶出来,移了红鲤,给村长和钰娘都倒了茶。
腾腾热气直冒,芽尖翻腾滚动,钰娘旋即对卫海吩咐道:“家里还有牛乳,久放不得,你领南月一道回去煨热了喝吧。”
卫海低眉站着,还是那副憨厚的样子,猛一被点到呆了呆,然后老实嗯声。南月愣愣的,得了村长的颔首,便和卫海出了屋。
“近日,城中见了好些生人。”人走尽,钰娘呷了口茶慢慢道。刘叔平知道她是在等时璟回来,闻言,撑直了身,想到了休余哭诉村中无壮丁的事儿,他拧紧着眉,问道:“可瞧得出是哪儿的人?”
钰娘推了杯过去,底下的嫩芽尖沉积厚层,她摇了摇头,说:“东南那边恐怕闹起来了。”
刘叔平盯一眼面前那杯茶,端起啜泣了一口。若是二十多年前,他还能细辨一二,如今他舌头糙,尝不出里头的门道。钰娘虽然不知道流蹿在城中的外乡人是哪儿的,但尝一尝这茶便知采茶为生的东南决计出了大事,否则这一茬的贡茶绝交不出这种品阶的茶叶。
“你是说,东南的人跑到我们这儿了?难道……是流民?”刘叔平略一沉吟,眸中暗沉,严声道:“东南富庶,怕只怕是乱民!”
“虽是推测,但十有**,能从东南流窜至锦官城,俨然不寻常。”钰娘淡淡颔首道,“个中缘由,时璟往城中走一趟约莫已摸清了。”
且不说,东南历来是赋税重头之地,户籍严格,百姓不会轻易离开,单说东南最近的州距锦官城也有四百多里,若非是商队,寻常百姓向各州府衙索要路引通过层层关口简直难如登天。
况且,钰娘看见的分明是剽悍男丁,绝非难民。
一个地方连服劳役税的男丁都跑了出来,州县府衙不是吃白饭,就是压不住了。
钰娘说得轻描淡写,只是她心思不在这上面,毕竟她是为了时璟来的。
刘叔平深思之余,知晓钰娘另有心事,按下不表。屋内安静,他默了默,竟道:“公主若不嫌弃,有何忧虑之事也可说与老夫,老朽不才,或可替你分担一二。”
钰娘怔怔,她此番来,不是为了探望村长,也不是为了提醒乱民的事。钰娘长睫缓缓垂下去,缄默许久,却低声问道:“村长,我来这清水村多久了?”
“快五年了……”刘叔平忆起卫迟带她来清水村的那天,光阴骏马加鞭,他轻声续道:“我来这清水村都已二十年了,那时你才八岁。”
钰娘抬眸深望向他,景佑二十五年,煌煌集英殿,天子宏威前,她父皇钦点的当科状元,《天衡人极赋》惊为天人,一举皇榜高中,朝野留名。
“罢却功与名,求得大自在。”钰娘恍恍惚惚,流下两滴眼泪,“皇叔说的……果然没错。”
“村长,幼衿……殁了。”钰娘闭上眼,喉间有丝丝哽咽。
刘叔平吃了一惊,望着钰娘半响说不出话。小公主殁了,先帝一脉便只剩钰娘一人,短短一年内,卫迟死了,唯剩一个血亲胞妹也亡了。钰娘这两滴泪流得压抑隐忍。
“好孩子,节哀顺变。”生死面前,无人可为,刘叔平沉默良久,除了恳切的劝解,别无他法,“为了你腹中胎儿,万万保重自身!”
钰娘捏帕拭了拭残泪,村长还未继续相劝,时璟推门而入,屋内一时凝固,钰娘与刘叔平望过去,只见时璟一身寒气,脊背迎着屋外冷风,看一眼他们,就像从头到尾亲耳听过屋里的对话,缓缓将目光落向钰娘,平静道:“该走一趟金陵了。”
彼时,穿过冷肃的山麓,树叶积水,时不时砸下几颗,南月袖袍濡湿,迈上卧石,喘息着,问道:“卫海,我们要去哪儿?”
前面,卫海转头,身上已湿了大半,鬓间发丝粘在耳边,他掉头回来,将外袍脱了,弓腰背对着南月,随手抹开颊上的发,道:“我背你。”
南月没有犹豫,自然搭上他的肩膀,伏身上去,说:“一会儿钰娘回去没看见我们怎么办?”卫海轻松起身,扣住南月膝窝,紧实地背着南月,勾唇道:“我带你瞧一个好东西。”
水滴滑落在头上的枝叶间铮铮作响,仿佛天地间惟余他们二人。
卫海从心底油然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快感,没有小豆子、也没有旁人,这感觉就像他背着时璟带南月私奔一样。
南月呼吸间的鼻息落在卫海的脖颈,比岩浆还灼热,烧透这个少年人的血液,南月浑然不知自己在这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心里掀起的是怎样一场滔天巨浪。
卫海脚步间稳当坚实,走得小心翼翼,没有一点颠簸。他满腹心思,预想南月见到他为他养的狐狸时会是怎样的心情。
及至矮洞前,南月跟他进了黑黢黢的洞里,在卫海明亮期待的注视下,他看清躺在软席上的人。
更看清那九条雪白干净的尾巴。
在黝黑的洞里光洁清傲,犹如献祭一般静默不动。
“是……妖。”南月睁大眼,轻若风抚般嗫嚅道。卫海放轻呼吸,眸子亮得恍若星子,绷紧声音,小心问道:“你喜欢吗?”
南月却置若罔闻,放轻动作上去,席上的人缓缓睁开眼,夭九撑起身,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片刻,恍然明白过来,几乎压不住唇角的冷笑。
原来竟是把他当作献宝奉谄的玩意儿了。
他柔柔看向南月,低眉顺首,将卫海最看重的雪白尾巴搭在南月腿上,一副极温顺乖巧的模样。
南月心有触动,却不是卫海试想过的欢喜,卫海紧张地盯着他,探身上去轻抓住南月手臂,道:“南月,你喜欢吗?我们一起养他,好不好?”
“……养他?”南月呆呆回望卫海,他忽然觉得卫海很陌生,他说话不结巴了,看向自己的眼神很奇怪,而南月更觉着他口中的“养”很刺耳。
时璟教他悉心养过许多东西,可当养的东西变成一个人、一个和他一样的妖,就这样被卫海说出来时,南月竟然觉着荒谬。
“我不要。”南月别开被他抓住的手臂,摇着头,“我一点也不喜欢,也不要和你一起养。”不顾卫海怔滞的表情,南月起身想走,腰间却缠上一圈尾巴,他回头,对上夭九楚楚可怜的目光。
那颈上圈着的冰冷铁环刺得南月脖颈发凉,形同他的下场。南月转身护在夭九面前,陡然推了推卫海,蹙眉愠道:“卫海你出去,你也不准养,不准你关他。”
“南月。”卫海近乎碎裂,如泣如诉地吐出这两个字,南月的话如同棱刺捶打在他心上。他被推搡着,形同败北的丧犬缓缓退出这方洞穴。
夭九冷漠看着,那抹讥诮的笑还是勾了出来,在南月转头时又消失得一干二净。
南月看看他,不发一言,倾身过去,拨开他的头发,兀自拾起那根铁环,蕊丝自左右绕进铁环绷紧,南月双手一紧,蕊丝削铁如泥,金色梵文转动,如绵帛被拉扯变形。
咔哧一声。
铁环、梵文、蕊丝应声俱断。
夭九被禁锢的灵力猛然挣脱,他陡然攥紧南月手腕,喝道:“你也是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