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节的作品征集截止日期,像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祁焱的每一个深夜都充满了焦灼与狂热。
那幅名为《燃烧》的画,已经完成了主体。但他总觉得不够。那片黑暗还不够深邃,那株幼苗的火焰还不够炽烈,那颗星星的光芒,还不够……决绝。
他像一个偏执的炼金术士,试图在小小的画纸上,提炼出自己灵魂的全部重量。
这天晚上,他又一次陷入了瓶颈。
他反复修改着星星周围的光晕,却怎么也画不出那种感觉——那种清冷、孤高,却又带着一种无法忽视的、穿透黑暗的力量。
烦躁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他扔下画笔,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他需要一点灵感,一点……能让他抓住那种感觉的东西。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窗户。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但他知道,对面就是陆延豫的房间。
那个人的存在,本身就是这种感觉。
清冷,孤高,强大,却又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介入着他的生活。
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念头,突然窜进了他的脑海。
他想看看。
他想看看,那个人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这个念头一起,就再也抑制不住。他像被蛊惑了一样,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心脏“怦怦”地狂跳,仿佛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坏事。
他颤抖着手,将厚重的窗帘,拉开了一道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缝隙。
他凑了过去,将眼睛贴在缝隙上。
对面,陆延豫的房间,亮着一盏台灯。
光线和他的一样,也是昏黄的,却显得更加安静,更加沉稳。
陆延豫正坐在书桌前,背对着他。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身形挺拔如松。他似乎在看书,姿态专注而优雅。
他只是坐在那里,什么都没做,却像一幅画,一幅充满了秩序感和力量感的画。
祁焱看得有些出神。
他从未从这个角度,这样安静地观察过陆延豫。没有了白天的针锋相对,没有了那些令人窒息的对比,此刻的陆延豫,只是一个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普通的少年。
但即使是这样,他身上那股强大的Alpha气场,也仿佛能穿透墙壁,扑面而来。
他的风信子信息素,虽然被墙壁阻隔,但祁焱仿佛能通过视觉,想象出那股清冽而冷静的味道。
就是这种感觉。
祁焱的眼睛,猛地亮了。
他找到了。
他找到了那颗星星的感觉。
他像一道闪电一样,迅速地退回到书桌前,拿起画笔,蘸上颜料,在那颗星星的周围,点上了一点又一点的光晕。
那光晕,是清冷的蓝色,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属于风信子的淡紫。
它瞬间让整幅画,活了过来。
那颗星星,不再是一个冰冷的符号,它有了灵魂,有了温度,有了……属于陆延豫的、独特的印记。
祁焱沉浸在这种突如其来的灵感爆发中,完全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他窗上那道小小的缝隙,还来不及合上。
而在走廊的另一端,陆延豫的房间里。
他刚刚结束了一道复杂的数学题,习惯性地抬起头,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投向了窗外。
然后,他愣住了。
对面,祁焱的房间,那扇总是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今晚,竟然有了一道缝隙。
一道微弱的、温暖的灯光,从那道缝隙里泄露出来,像一只在黑夜里眨动的、疲惫的眼睛。
陆延豫的心,莫名地一动。
他知道祁焱在画画。这几天,他每晚都能闻到那股在悲伤中挣扎着、却又越来越坚韧的兰花香。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
他本想移开目光,不去窥探对方的**。但一种无法抑制的好奇心,像藤蔓一样,缠住了他的脚步。
他想知道。
想知道那个总是在他面前竖起尖刺的少年,在独属于自己的深夜里,究竟在创造一个怎样的世界。
他站在黑暗的房间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静静地,望着对面那道光。
他看不清画的内容,也看不清祁焱的脸。他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伏在桌前的身影,和那只在他手中,不断舞动的、小小的画笔。
那个身影,是那么的专注,那么的投入,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他和他的画。
陆延豫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自己像一个闯入了神圣仪式的异教徒。
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冲击。
那不是来自于视觉,而是来自于一种更深层次的、灵魂的共鸣。
他能“看”到,祁焱的每一笔,都倾注了怎样的情绪。那些压抑的愤怒,那些无声的哭泣,那些不肯屈服的挣扎,那些在绝望中开出的花……所有的一切,都通过那只小小的画笔,被转化成了一种他无法言喻的、充满了生命力的语言。
他那清冽的风信子信息素,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有些紊乱。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祁焱。
不是那个在餐桌上沉默对抗的祁焱,不是那个在跑道上歇斯底里的祁焱,也不是那个在书房里与他大打出手的祁焱。
这是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一个脆弱到极致,也强大到极致的,祁焱。
就在这时,他看到祁焱停下了动作,似乎在审视自己的画。然后,他站起身,走到了窗边。
陆延豫的心,猛地一紧。
他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藏进了更深的黑暗里。
他看到,祁焱的眼睛,贴在了窗帘的缝隙上。
他在看自己。
这个认知,像一道电流,瞬间击中了陆延豫。
他没有感到被冒犯,也没有感到愤怒。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他看到,祁焱只看了一会儿,就又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迅速地退了回去,重新拿起了画笔。
陆延豫站在原地,久久无法平复。
他不知道祁焱为什么要看他,但他知道,就在刚才那一刻,他们的目光,通过那道小小的缝隙,完成了一次无声的交汇。
第二天,是提交作品的最后一天。
祁焱一整天都坐立不安。他将那幅画小心翼翼地卷好,用画袋装着,抱在怀里,像抱着自己全部的勇气。
他怕。
他怕在提交的路上,会遇到母亲。他怕这幅画,会像他以前的那些画一样,被撕得粉碎。
放学后,他等到所有人都走光了,才敢从教室里出来。他像做贼一样,贴着墙根,一路躲躲闪闪,朝着艺术楼的方向走去。
就在他快要到达艺术楼的时候,一个身影,突然从旁边的拐角处走了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是陆延豫。
祁焱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他下意识地将怀里的画袋,抱得更紧了,警惕地看着他:“你想干什么?”
陆延豫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祁焱,眼神里,是一种祁焱从未见过的、复杂到极点的情绪。
那里面有惊艳,有震撼,有探究,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言说的,近乎于疼惜的情绪。
他的目光,落在了祁焱怀里的画袋上。
“要去交画?”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祁焱的身体一僵,没有回答,只是用一种更凶狠的眼神瞪着他,仿佛一只护食的野兽。
陆延豫没有在意他的敌意。
他向前走了一步。
祁焱立刻后退一步,全身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摆出了防御的姿态。
“让我看看。”
陆延豫说。这不是一个请求,更像是一个不容置喙的陈述。
“不行!”祁焱想也不想地拒绝,“这是我的东西!跟你没关系!”
“祁焱。”陆延豫的声音,低沉了下来,“我只是……想看看。”
“我说了不行!”祁焱的情绪,有些失控,“你滚开!别以为你……”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陆延豫,突然伸出手,不是去抢他的画袋,而是……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那只手,温暖而干燥,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祁焱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感觉,一股清冽的、带着淡淡紫意的风信子信息素,从陆延豫的手上,缓缓地,传递了过来。
那股信息素,没有丝毫的攻击性,反而像一阵温柔的春风,轻轻地,拂过他那片早已枯萎的兰花圃。
他那因为紧张和愤怒而变得混乱的兰花信息素,竟然在这股风信子的安抚下,奇迹般地,慢慢平复了下来。
“我……”祁焱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想挣扎,却发现自己使不出一点力气。
“我不会伤害它。”陆延豫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于恳求的真诚,“我只是……想看看。就一眼。”
祁焱看着他。
他看着陆延豫那双总是清冷如水的眼睛里,此刻,竟然翻涌着如此剧烈的情绪。
他看到了……惊艳。
是一种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被美所震撼到的惊艳。
这种眼神,他从未在任何人眼中看到过。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敲了一下。
鬼使神差地,他……没有再拒绝。
他僵硬地,慢慢地,松开了紧抱着画袋的手。
陆延豫小心翼翼地,从他怀里,接过了那个画袋。
他的动作,轻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他缓缓地,将那幅画,展开。
当画的全貌,呈现在他眼前的那一刻,陆延豫的呼吸,停滞了。
他看到了。
那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那株在烈火中痛苦挣扎、却又顽强向上的幼苗。
和那颗悬在黑暗中央,散发着清冷而坚定的光芒的星星。
以及……那星星周围,那一点淡淡的、带着风信子颜色的光晕。
“轰——”
陆延豫的脑海里,仿佛有惊雷炸响。
他终于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祁焱那晚,为什么要看他。
他终于明白,那股坚韧的兰花香里,为何总是带着些许无法言说的悲伤。
他终于明白,那个总是用尖刺来武装自己的少年,内心深处,究竟藏着怎样一片惊心动魄的风景。
这不仅仅是一幅画。
这是祁焱的灵魂。
是他所有痛苦的呐喊,所有无声的哭泣,所有不肯屈服的骄傲,所有……对他这个“敌人”的,最隐秘的、最复杂的投射。
陆延豫站在那里,久久没有说话。
他的眼眶,有些发热。
他从未想过,一个人的灵魂,可以如此痛苦,又可以如此绚烂。
“很好看。”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他说完,小心翼翼地,将画重新卷好,放回画袋里,然后,递还给祁焱。
祁焱默默地接了过来,抱在怀里。
他低着头,不敢看陆延豫的眼睛。
他怕。
他怕从那双眼睛里,看到哪怕些许一毫的怜悯或嘲讽。
但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纯粹的、发自内心的……欣赏。
“快去吧。”陆延豫说,“要截止了。”
祁焱没有动。
“祁焱。”陆延豫又叫了他一声。
祁焱依旧低着头。
“你……”陆延豫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语,“你很厉害。”
这句话,像一颗子弹,瞬间击中了祁焱的心脏。
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陆延豫。
厉害?
这个词,从陆延豫的嘴里说出来,是那么的陌生,又是那么的……震撼。
他不是应该嘲笑他“不务正业”吗?他不是应该觉得他这是在“浪费时间”吗?
“我……”祁焱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陆延豫看着他这副样子,嘴角,竟然微微地,向上扬了一下。
那是一个很浅、很淡的笑容,却像冰雪初融,像第一缕春风,瞬间吹散了祁焱心中所有的阴霾。
“去吧。”他说。
祁焱抱着画,像抱着一个滚烫的烙印,转身,跑进了艺术楼。
陆延豫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
他抬起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胸口。
那里,风信子的气息,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地滋长、蔓延。
他知道,从看到这幅画开始,一切,都不同了。
他对祁焱的态度,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那个他曾经只觉得“麻烦”、“需要被纠正”的少年,此刻,在他心中,已经变成了一个……他想要去了解,去靠近,去……守护的,一个独一无二的、正在燃烧的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