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烟雨 第6章 第6章 陆家药房，陆金枝

陆金枝走出仓库时，晨雾正浓，苏州河面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她紧了紧身上的素色旗袍，将盘起的发髻又整理了一番，确保没有一丝凌乱。今天，她要堂堂正正地走进日本人俱乐部，以陆家药房继承人的身份。

老陈为她准备了一辆黑色轿车，司机是个沉默的中年人，目不斜视。车子驶过外白渡桥，桥下的黄浦江水浑浊湍急，一如她此刻的心绪。

“小姐，到了。”司机低声说，为她打开车门。

日本人俱乐部坐落在虹口区一栋西式建筑内，但门前的石灯笼和院内精心修剪的松树无不彰显着东瀛风情。两个日本卫兵拦住了她的去路。

“我有预约，见三井绫子小姐。”陆金枝用流利的日语说，递上自己的名片，“陆家药房，陆金枝。”

卫兵略显惊讶，仔细检查名片后，示意她稍等。片刻后，一个穿着淡紫色和服的女子快步走来，她的步伐轻盈如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陆小姐，久仰大名。”三井绫子的中文几乎不带口音，她微微躬身，“家兄常提起陆家药房的千金才貌双全，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陆金枝还礼，敏锐地注意到三井绫子腰间佩着一枚精致的香囊，散发出淡淡的当归香气。这不是巧合。

“三井小姐过奖了。今日冒昧来访，是想商讨盘尼西林代理权的事宜。”

三井绫子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讶异，随即恢复笑容：“请随我来。”

她们穿过回廊，木屐踩在榻榻米上的声音规律而轻柔。俱乐部内部装饰奢华，墙上挂着浮世绘，角落里的留声机播放着婉转的日本民谣。几个日本军官和商人在茶室里低声交谈，看到她们经过，投来探究的目光。

三井绫子将陆金枝引入一间僻静的茶室，屏退侍女，亲自为她点茶。她的茶道动作流畅优雅，显然是经过长期训练。

“陆小姐今日前来，恐怕不只是为了代理权吧？”三井绫子将茶碗轻轻推到她面前，目光如炬。

陆金枝直视她的眼睛：“我为当归而来。”

茶室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三井绫子手中的茶勺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动作。

“我不明白陆小姐的意思。”

陆金枝从手提包中取出那支批号特殊的盘尼西林，放在榻榻米上：“我想，三井小姐应该认得这个。”

三井绫子的目光在针剂上停留片刻，忽然起身走到门边，确认外面无人后，轻轻合上移门。当她转身时，脸上的客套笑容已消失无踪。

“你解码了批号？”她的声音压低，带着一丝紧张。

“信任绫子——这是我哥哥留下的信息。”陆金枝平静地说，“但我需要知道，为什么我应该信任你。”

三井绫子跪坐下来，双手交叠在膝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我和你哥哥...是在东京帝国大学认识的。那时我是医学院的学生，他是访问学者。”

她的目光飘向远处，陷入回忆：“我们曾一起在实验室通宵达旦，讨论盘尼西林的提纯方法。他教我中文，我教他日文诗歌...直到战争改变了一切。”

陆金枝静静听着，心中波涛汹涌。哥哥从未提起过这段往事。

“后来我被征召进入特高课，负责监控上海的医药行业。再次见到启明时，我们已是敌对阵营。”三井绫子苦笑，“但他相信我内心深处对和平的渴望，就像我相信他救死扶伤的理想一样。”

“所以你们合作了？”

“是的，通过这支特殊的盘尼西林传递信息。”三井绫子指向那支针剂，“批号中的数字对应电报码，19360409是启动日期，也就是三个月前。”

陆金枝迅速心算，那正是哥哥“殉难”的前一周。

“当归计划是什么？”她直截了当地问。

三井绫子深吸一口气：“营救一批被俘的医学专家，包括你哥哥。他们被关在虹口的一个秘密研究所，被迫为日军研制药物。”

陆金枝的心猛地一跳：“我哥哥...还活着？”

“是的，但情况危急。”三井绫子眼中闪过痛色，“上周，研究所发生了爆炸，启明为救其他人受了重伤。我需要尽快把他们转移出来，但哥哥加强了戒备，我独自难以完成。”

“你需要什么？”

“药品和运输渠道。”三井绫子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这是急需的药品清单，以及研究所的地形图。”

陆金枝展开纸条，上面详细列出了麻醉剂、止血药和抗生素的种类和数量，以及一个位于虹口公园附近的地址。

“我怎么知道这不是陷阱？”

三井绫子直视她的眼睛：“你哥哥说过，若你怀疑我，就告诉你一件事——那年紫藤花开时，他在圣约翰医学院实验室向你承诺，无论发生什么，都会守护生命的尊严。”

陆金枝的呼吸一滞。那是她十六岁生日时，哥哥对她说的话，绝无外人知晓。

“我相信你。”她轻声说，将纸条小心收好，“药品我会在两天内备齐，但运输需要你的配合。”

三井绫子明显松了口气：“我会安排研究所的‘定期补给’，届时你可以混入运输队。但你必须伪装成日本护士，这很危险。”

“为了哥哥，再危险也值得。”

她们详细商讨了行动计划。当陆金枝准备离开时，三井绫子忽然叫住她。

“陆小姐，还有一件事。”她的表情凝重，“小心沈梦蝶。”

陆金枝心头一紧：“什么意思？”

“她的身份比你知道的复杂。”三井绫子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说，“在当归计划完成前，不要完全信任任何人，包括我。”

回程的路上，陆金枝反复思考着三井绫子的警告。沈梦蝶若是不可信，为何哥哥在笔记中让她去找项远山？而项远山又与沈梦蝶关系密切。

车子驶回苏州河边的仓库时，已是午后。陆金枝刚下车，就察觉气氛不对——仓库门虚掩着，周围过于安静。

她悄悄绕到后门，从缝隙中窥视内部，心跳几乎停止——仓库内一片狼藉，药品和文件散落一地，明显经历过搜查。而沈梦蝶和老陈不知所踪。

陆金枝迅速退后，隐入河边的芦苇丛中。她必须立即离开，但能去哪里？药房已被监视，这里也已暴露...

“别动。”一个冰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同时一个硬物抵住了她的后背。

陆金枝僵在原地，脑中飞速思考着脱身之计。

“项先生最爱用哪种薄荷膏？”那人突然问道。

陆金枝一愣，谨慎地回答：“他不爱薄荷膏，只用药草香囊。”

背后的压力瞬间消失。她转身，看见一个穿着码头工人服装的年轻男子，手中拿着的并非手枪，而是一截钢管。

“陆小姐，项先生让我来接应你。”男子低声说，“情况危急，请随我来。”

“沈小姐和老陈在哪里？”

“安全的地方。”男子警惕地环顾四周，“但这里不安全，请快做决定。”

陆金枝想起三井绫子的警告，又看着眼前的陌生人，内心挣扎。最终，她摸了摸口袋里的盘尼西林，下定了决心。

“带路吧。”

男子领着她穿过芦苇丛，登上一艘小舢板，向河对岸划去。细雨又开始飘洒，河面泛起涟漪。陆金枝望着渐行渐远的仓库，知道自己的生活已如这苏州河水，再也回不到从前。

舢板在对岸的一个小码头靠岸，男子引她走进一条狭窄的里弄，最终停在一扇不起眼的木门前。他按照特定节奏敲门，门应声而开。

开门的是老陈。

“小姐！”他激动地将她拉入屋内，迅速关上门，“感谢老天，你平安无事。”

屋内，沈梦蝶正坐在桌边处理臂上的伤口，看起来比早上更加虚弱。

“发生什么事了？”陆金枝急切地问。

“日本人来搜查，幸亏这位小周提前报信。”老陈指向带陆金枝来的年轻人，“我们才及时从密道转移。”

小周谦逊地点头：“我是项先生发展的外围成员，负责码头区的警戒。”

陆金枝仔细观察着屋内的每个人，三井绫子的警告在耳边回响。她决定暂时保留见面详情，只简单说：“我去了日本人俱乐部，但没能见到三井绫子。”

沈梦蝶抬头看她一眼，眼神复杂：“没关系，安全回来就好。”

陆金枝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连绵的雨丝。在这个迷雾重重的战场上，她必须学会分辨每一张面孔背后的真相。为了哥哥，为了父亲，也为了那些依赖陆家药房救命的人。

当归的香气仿佛还在鼻尖萦绕，提醒着她那个未完成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