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五年春,上海法租界的晨雾如薄纱般笼罩着街道,霞飞路上的梧桐树刚抽出嫩芽,露珠悬在叶尖,将落未落。陆家药房的伙计们早已在后门忙碌起来,卸运着从码头刚到的木箱。木箱上印着模糊的英文标识,隐约可见“Medical Supplies”字样,那是从香港转运来的药品。
陆金枝穿着整洁的白大褂走下楼梯,袖口沾着的□□气味让正在核算账目的老陈皱了皱眉——这是她昨夜在圣约翰医学院实验室待到凌晨的证据。
“小姐,三井商社的人又来了,这次带了日本宪兵队的通行证。”老陈压低声音,指尖在摊开的账本上轻轻划过“12支”的数字,那是陆金枝昨夜用米汤在原记录旁添的假数。他的声音几不可闻,却字字清晰:“他们坚持要查上月盘尼西林的出库记录。”
陆金枝刚要开口,楼梯上传来轻盈的脚步声。沈梦蝶抱着药箱从楼上下来,鹅黄旗袍的领口别着枚珍珠胸针,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她走得很慢,似乎在留意脚下的台阶,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胸针上,折射出的光斑不偏不倚地落在账本的关键页。
“姐姐,我帮你整理医疗箱时,发现这支盘尼西林的批号不对。”沈梦蝶递过一支针剂,声音柔和,眼神却锐利。玻璃管上“19360409”的字样格外清晰,“日本人规定本月起批号要加‘大东亚共荣’标识,这支怕是黑市来的吧?”
陆金枝的指尖在针剂管壁轻轻摩挲,昨夜用醋酸液显影时,不慎蹭到了批号位置,没想到被沈梦蝶看出了破绽。她面色平静,接过针剂塞进白大褂内袋,那里除了这支可疑的盘尼西林,还藏着哥哥公文包夹层里的细铁丝——昨夜她用这根铁丝撬开了父亲书房的保险柜,里面除了家族账本,还有张泛黄的药方,落款是“启明”。
“上月从五洲药房调的货,项先生殉难后他们库存混乱。”陆金枝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可能是旧批次积压的存货。”
沈梦蝶微微颔首,没再追问,转身去招呼前厅的客人。陆金枝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心中掠过一丝不安。这个远房表妹来陆家不过半年,却对药房事务格外上心,尤其是与日本人来往的部分。
午后,陆金枝避开众人耳目,再次潜入父亲的书房。她将那张泛黄的药方铺在解剖图上,借着从百叶窗缝隙透进的阳光仔细端详。药方上写着“当归三钱、熟地五钱”等寻常药材,剂量却用朱砂特意标注。她忽然想起哥哥陆启明曾教她的密码规则:中药剂量对应电报码,朱砂标注的是关键数字。
她取出哥哥留下的电报密码本,纤细的手指逐行对照。当归三钱——358,熟地五钱——217,朱砂标记的是当归。换算后得出的“358”,恰好是陆家药房后巷的门牌号码。
“金枝,跟我去见三井社长,就说盘尼西林的代理权我们同意了。”陆父推门进来,狐皮大衣上沾着的樱花粉,是日本人俱乐部特有的香氛。他的声音带着疲惫,眼下的乌青显示他昨夜也未安眠。
陆金枝不动声色地将药方折好塞回解剖图下,抬头看向父亲:“父亲,这代理权一旦交出,前线将士就再也拿不到救命药了。哥哥若是知道...”
“你哥哥已经为国捐躯了!”陆父突然提高声音,随即又压低,“现在最重要的是保住陆家百年基业。日本人答应,只要签下代理权,就给你哥哥‘烈士名分’,让他死得其所。”
陆金枝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她知道父亲是想以代理权换哥哥的“烈士名名”,可这意味着陆家将成为日本人在上海医药界的傀儡,那些通过陆家药房秘密输往前线的药品将就此断绝。
“让我考虑考虑,父亲。”她轻声说,目光落在父亲狐皮大衣上的樱花粉末上。那些细小的粉色颗粒,像是无数个无声的警告。
夜幕降临,陆金枝换上深色旗袍,将医疗箱仔细检查一遍,确认里面的□□棉球和那支批号有问题的盘尼西林都已备好。她需要去后巷358号一探究竟。
深夜的街道寂静无声,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犬吠。陆家药房后巷358号是间废弃的诊所,木门上的漆已斑驳脱落。陆金枝刚推开门,就被冰凉的枪口抵住后背。
“启明的继承人?把密写笔记交出来。”黑暗里的人说着流利的上海话,但某些音节的生硬暴露了这不是他的母语。
陆金枝屏住呼吸,慢慢伸手入怀,假装要取笔记,目光却敏锐地捕捉到对方袖口露出的刺青——正是哥哥笔记里画的青鸟图案。然而,当她视线下移,注意到对方腰间的枪套时,心中警铃大作:日本人制式的南部十四式手枪,却配了军统特有的皮质枪带。
“项先生生前最爱用薄荷膏,你知道他常用哪个牌子吗?”陆金枝后退半步,指尖已摸到医疗箱里的□□棉球。
对方愣了愣,回答:“固本牌。”
就在这一瞬间,陆金枝将□□棉球掷向他的眼睛。原来真正的接头暗号是哥哥与项先生约定的——薄荷膏牌子对应身份,日本特高课特务只知道“启明”的代号,却不知这隐藏细节。
她转身要跑,却撞见沈梦蝶举着相机站在巷口。
“姐姐,你果然在跟地下党来往。”闪光灯亮起的瞬间,陆金枝突然捂住胸口倒地,“梦蝶,快帮我拿硝酸甘油,我心脏不舒服。”
沈梦蝶迟疑着靠近,陆金枝猛地起身,将预先准备好的生理盐水泼向相机镜头。趁着对方擦拭的间隙,她抓起巷口的煤炉钩子,敲碎了诊所窗户上的玻璃——这是约定的紧急信号,若接头遇袭,就打碎玻璃引附近的地下党支援。
回到家时,书房的灯还亮着。陆父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那本染血的笔记——那是陆启明生前留下的密写笔记。
“你哥哥的事,我早知道。”陆父的声音沙哑,他从抽屉里拿出张支票,“五千大洋,我以药房的名义捐给‘红十字会’,这样日本人就不会怀疑。”
陆金枝看着支票上的签名,忽然发现父亲的手抖得厉害,就像当年在英商洋行的价格战里,他签下最后一张亏本合同那样。这一刻,她突然明白,父亲并非全然不知情,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这个家,保护她。
子夜的实验室,陆金枝将新的密写信息涂在解剖图背面:“已获五千大洋,需通过五洲药房的过期药品渠道运输。”她用的显影剂是实验室特配的——5%的醋酸溶液混合碘酒,这种配方只有圣约翰医学院的学生才知道,即使被发现,也能伪装成解剖实验的试剂。
窗外的紫藤花瓣随风飘落,几片沾着实验室飘出的碘酒气味,静静躺在窗台上。陆金枝摸着胸口的半支盘尼西林,忽然明白“诊金”的真正含义:不是金钱,而是在每一次生死抉择里,守住比生命更重要的信仰。
远处传来警笛声,新一轮的搜捕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