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五年,深秋。
上海的风,裹挟着黄浦江面的湿意,还有租界里若有似无的香水与雪茄混合的味道,吹进了刚靠岸的“康悌号”邮轮。沈颂曦站在甲板边缘,海风吹起她及肩的卷发,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脖颈。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米白色羊毛大衣,衬得整个人在一众穿着旗袍或长衫的下船人群里,既显得有些“洋派”,又因那沉静的气质,与这片熟悉又陌生的故土,悄然融合。
五年,整整五年。她从十六岁的懵懂少女,在遥远的伦敦,读了医科,又辗转去了柏林,见识过那里的繁华与动荡,如今,终于踏上了上海的土地。
“大小姐!大小姐!” 熟悉的呼喊声穿透喧嚣的人声,沈颂曦循声望去,只见自家管事老周正带着几个穿着黑色西装、身姿挺拔的保镖,挤开人群朝她走来。老周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眼睛弯成了月牙,“可算把您盼回来了!老爷、夫人,还有大小姐,在家都等急了!”
沈颂曦唇边漾开一抹温柔的笑,走上前,声音清润,带着一丝久居海外的微卷口音:“周叔,让你们久等了。”
“不久不久,只要大小姐平安回来就好。”老周忙不迭地指挥保镖接过沈颂曦不算多的行李,又小心翼翼地护着她往出口走,“老爷特意吩咐,一定要把您平平安安接回去。夫人昨晚都没睡好,就盼着今天呢。”
沈颂曦听着,心头涌上一股暖意,又夹杂着些许复杂的情绪。沈家,在上海乃至整个华东地区,都是响当当的名号。父亲沈震庭早年靠航运起家,后来搭上了日本人的线,垄断了不少军火——对外美其名曰“烟火”生意——在上海滩,势力盘根错节,就连驻沪的日军最高指挥官,都得给沈家几分薄面。家里人更是把她宠上了天,尤其是姐姐沈颂安,为了不让她被日本人“惦记”着联姻,自己一咬牙,去年嫁给了日军参谋本部的一个少佐。想到姐姐,沈颂曦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出了码头,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早已等候在那里。车身锃亮,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老周恭敬地为沈颂曦拉开车门:“大小姐,请。”
沈颂曦弯腰坐进车里,柔软的真皮座椅包裹着她,车内弥漫着淡淡的雪松香,是她在家时惯用的味道,显然是家里特意准备的。她靠在椅背上,目光透过车窗,打量着车窗外的街景。
五年时间,上海变了不少。租界的建筑愈发密集,霓虹招牌也多了起来,街头行人匆匆,黄包车夫拉着客人穿梭在车流里,偶尔能看到几个穿着和服的日本浪人,旁若无人地走过,引来路人或畏惧或憎恨的目光。沈颂曦的眼神暗了暗,指尖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轻轻划过掌心。
车一路平稳地行驶,最终停在了位于法租界核心区域的沈家公馆。
这栋公馆是典型的欧式建筑,带着文艺复兴时期的风格,巨大的花园里,修剪整齐的冬青树像忠诚的卫士,环绕着主体建筑。门口,早已站满了人。
最先迎上来的是母亲柳缃仪,她穿着一件湖蓝色的真丝旗袍,衬得雍容华贵,看到沈颂曦,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快步走上前,紧紧抱住她:“曦曦,我的曦曦,可算回来了!”
“妈。”沈颂曦回抱住母亲,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哽咽。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柳缃仪松开她,仔细端详着,“瘦了,也长高了,在外面肯定吃了不少苦。”
“妈,我没事,在那边挺好的。”沈颂曦笑着安抚。
这时,父亲沈震庭也走了过来。他穿着一身考究的深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威严,可看向沈颂曦的眼神,却满是慈爱。“回来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爸。”沈颂曦乖乖地喊了一声。
沈震庭点点头,拍了拍她的肩膀:“回来就好,家里都盼着你呢。走,进屋说,你姐姐也在里面等着。”
沈颂宜穿着一身素雅的旗袍,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端着一杯茶。看到沈颂曦进来,她立刻放下茶杯,起身迎了上来,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曦曦,你可算回来了。”
姐妹俩相拥在一起,沈颂安在她耳边轻声说:“欢迎回家,小不点。”
“姐姐。”沈颂曦感受着姐姐怀抱的温暖,心里那块因为姐姐联姻而产生的郁结,似乎也消散了一些。
一家人围着沈颂曦,问长问短,从伦敦的天气,到柏林的见闻,再到她在医学院的学习生活。沈颂曦一一作答,言语间只捡着有趣的、轻松的事情说,关于那些在海外看到的、听到的,关于战争阴云下普通人的苦难,她只字未提。
晚饭极其丰盛,摆满了一整桌沈颂曦爱吃的菜肴。席间,沈震庭看似随意地提起:“曦曦,你这次回来,打算做些什么?总不能一直待在家里。”
沈颂曦一边给母亲夹菜,一边从容地回答:“爸,我想着,去圣约翰大学的医学院做个助教吧。我学的是医,总不能荒废了。而且,在学校里,也能安静些,方便我整理整理在国外的一些笔记。”
沈震庭没反对,只是点点头:“也好,圣约翰大学是名校,去那里也好。不过,你是沈家的女儿,出去做事,不能受委屈。需要什么,跟家里说。”
“我知道了,爸。”沈颂曦应道。
柳缃仪却有些舍不得:“在学校住吗?还是回家来住?”
“学校有宿舍,不过我还是回家住吧,方便些。”沈颂曦笑着说,“我才刚回来,还想多陪陪您和爸呢。”
柳缃仪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沈颂宜看着妹妹,眼神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她轻声问:“曦曦,在国外,没遇到什么危险吧?”
“没有,姐姐,我挺好的。”沈颂曦对上姐姐的目光,眼神清澈,“您放心。”
沈颂宜微微颔首,没再多问。
晚饭后,沈颂曦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是按照她出国前的喜好布置的,法式的四柱床,铺着洁白的蕾丝床幔,书桌上摆放着她喜欢的书籍和摆件,一切都和她离开时几乎一模一样,仿佛这五年的时光,在这里被凝固了。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晚风带着凉意吹了进来。远处,可以看到租界外,似乎有零星的火光,还有隐约传来的、模糊不清的喧嚣声。那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声音,一个被战争和动荡笼罩的世界。
沈颂曦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她从行李箱的夹层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金属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枚样式简单的银质胸针,还有一个微型的密码本。
她将胸针别在自己大衣的领口处,又把密码本藏进了枕头底下。
明天,她就要去圣约翰大学报到了。那里,不仅是她教书育人、实现医学理想的地方,更是她作为一名**地下党情报员,即将开始新的战斗的阵地。她的家人,她深爱的父亲、母亲和姐姐,都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她是沈家最受宠的大小姐,是留洋归来的医生,同时,也是潜伏在敌人心脏附近的一把“手术刀”,等待着时机,精准地刺向那些罪恶的“病灶”。
夜色渐深,公馆里渐渐安静下来,只有远处的喧嚣,还在固执地提醒着她,这片土地,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般平静。沈颂曦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她知道,从踏上上海土地的这一刻起,她的人生,就已经和这片土地的命运,紧紧地缠绕在了一起。而她的任务,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