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从沈砚辞的公寓离开后,苏清禾的生活仿佛被投入一颗石子的湖面,涟漪散去后,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平静。
沈砚辞没有再联系她,如同人间蒸发。
钟伯倒是发来过一次短信,客气地感谢她那晚的探望,并告知沈砚辞的烧已经退了,正在静养。
苏清禾只简单回复了“不客气,祝早日康复”,便没有再多的交流。
那份因他高烧时的脆弱和呓语而产生的、细微的心软与混乱,在日复一日的平静中,渐渐被苏清禾重新压回心底深处。
她刻意不去想,不去触碰,将全部精力投入到新系列的创作中,试图用忙碌麻痹所有纷乱的情绪。
画布上,色彩愈发大胆浓烈,笔触间却隐隐透着一股躁动不安的力量,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天下午,她正在工作室审核一批新画作的数字稿件,手机屏幕亮起,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显示是本市。
她随手划开接听,一个带着热情笑意的女声传了过来。
“喂,是清禾吗?哎呀,真是好久不联系了!”
苏清禾微微蹙眉,这个声音有些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请问您是?”
“我呀,李莉!高中时候坐你后排的那个!”对方语气热络,“你不记得啦?那时候咱俩还经常一起去小卖部呢!你总爱买那种草莓味的牛奶,我还笑你长不大。”
李莉。
苏清禾想起来了,是班上一个性格活泼、颇有些八卦的女生,总是扎着高高的马尾辫,喜欢收集各种好看的文具。
高中毕业后似乎就没什么联系了,听说嫁了个生意人,在家做全职太太。
“是你啊,李莉,好久不见。”苏清禾语气客气而疏离,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绘图笔。
“可不是嘛!听说你现在可是大画家了,开了个人画展,真厉害!我在朋友圈都看到推送了,那画,啧啧,真是艺术!”李莉恭维了几句,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羡慕,随即切入正题,“是这样的,咱们班班长,就那个王磊,你还记得吧?他组织了个高中同学会,就在这周末,地点定在‘云顶’私人会所,环境可好了!大家都是好多年没见,好不容易聚一次,你可一定要来啊!”
同学会?
苏清禾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绘图笔“啪嗒”一声滚落在桌面上。
高中......那是一个充满了沈砚辞痕迹的地方。
教室,走廊,篮球场,小卖部,每一处都烙印着青春的记忆,甜蜜的,酸涩的,最终定格在那场不堪的“赌约”上。
同学会,意味着可能会见到许多旧日面孔,也意味着可能会不可避免地......提及过去,提及他。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拒绝。“我周末可能......有个重要的客户要见......”
她找了个蹩脚的借口,声音因为心虚而略显干涩。
“别可能啦!”李莉打断她,语气带着劝说,仿佛早已预料到她的推脱,“什么客户比老同学还重要啊?好多同学都答应要来了!连咱们当年的校草沈砚辞都说了尽量到场呢!你们当年关系不是挺好的嘛,正好叙叙旧......我还记得那时候你总跟在他后面,像个小尾巴似的......”
沈砚辞......也会去?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瞬间开启了苏清禾脑海中某个警报装置。
李莉那句“小尾巴”,更像一根细刺,扎进了她心底最敏感的角落。
她几乎能想象到,在那个场合,在那些或许善意或许看戏的目光下,她和沈砚辞同时出现,会是怎样一番暗流涌动的景象。
会不会有人旧事重提?
会不会有人用暧昧的眼神打量他们?
沈砚辞又会是什么态度?
“我......”她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却掩不住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我最近工作比较忙,画展后续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可能抽不出时间,还是不去了吧。替我向大家问好。”
“哎呀,再忙也要放松一下嘛!工作是做不完的!”李莉不依不饶,语速快得像连珠炮,“就这么说定了啊!时间地点我稍后发你微信,你通过一下我好友申请!一定要来哦,大家都等着你呢!好多人都好奇你现在变成大美女艺术家是什么样子呢!你不来,这同学会可少了好多看点!”
不等苏清禾再拒绝,李莉便飞快地挂了电话,仿佛怕她再找出什么理由。
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忙音,苏清禾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一种莫名的、不好的预感,像窗外渐渐聚拢的乌云,沉甸甸地笼罩在心头。
李莉最后那句“少了好多看点”,让她极其不适,仿佛自己成了被人围观的展品。
她点开微信,果然有一个新的好友申请,头像是一个精致的自拍。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通过。
几乎立刻,李莉就发来了同学会的电子邀请函,背景音乐是当年流行的青春歌曲,带着刻意的怀旧气息。
“云顶私人会所,VIP兰亭序包厢,周六晚六点,不见不散哦!【笑脸】”
看着那行字,苏清禾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
晚上,她和周菲菲约在一家她们常去的川菜馆吃饭。
红油滚沸,辣椒的香气刺激着嗅觉,却似乎驱不散苏清禾眉间的郁色。
她顺口提起了同学会的事情。
“什么?同学会?”周菲菲刚夹起一筷子毛肚,闻言手一抖,毛肚又掉回了红油里。
她嗓门立刻拔高了八度,引得邻桌的客人都侧目看来。
她赶紧压低声音,脸上写满了不赞同,“你去那种地方干嘛?找不自在吗?当年那些破事,你忘了?现在沈砚辞那家伙又阴魂不散地出现,你去参加同学会,不是自己往枪口上撞吗?那个李莉,我记得她,以前就最爱嚼舌根!”
苏清禾用筷子无意识地戳着碗里的米饭,语气有些疲惫:“她打电话来,说得挺恳切的,而且......她说沈砚辞可能也会去。”
“你看!我就知道!”周菲菲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把筷子往桌上一放,“这摆明了就是鸿门宴!谁知道是不是沈砚辞授意的?或者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同学,就等着看你们这对‘昔日金童玉女’重逢的戏码呢!晚星,听我的,别去!找个理由推了!就说你出差了,生病了,随便什么都行!”
苏清禾沉默着。
周菲菲的担忧,也正是她所顾虑的。
那确实像是一个布满无形荆棘的场合,每一步都可能踩中回忆的地雷,每一道目光都可能带着探究。
她甚至可以想象,可能会有人借着酒意,半开玩笑地问起:“哎,清禾,砚辞,你们俩当年到底怎么回事啊?”
那种场面,想想就让人窒息。
可是......
内心深处,有一个微弱却固执的声音在反问:
她为什么要躲?
凭什么要躲?
七年了,她早已不是那个只能躲在楼梯转角偷偷哭泣、然后狼狈逃离的小女孩。
她有了自己的事业,自己的天地,用自己的画笔赢得了尊重和认可。
难道就因为一段不堪的过去,因为一个男人的伤害,她要永远避开所有可能触及回忆的场合,活得像一个见不得光的逃犯吗?
沈砚辞的出现,他那迟来的、带着苦涩的解释,虽然未能完全化解她心中的芥蒂,却也像在她冰封的心湖上凿开了一个小孔。
她对他,恨意依旧,却也不再是纯粹的、毫无杂质的恨。
里面掺杂了困惑,一丝若有若无的探究,甚至......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想要一个真正了结的冲动。
或许,在一个人多眼杂的场合,反而能打破他们之间那种私下拉扯的、暧昧不明的状态?
如果去了,面对那些可能存在的试探和目光,她能否做到真正的云淡风轻?
能否在面对沈砚辞时,保持冷静和体面,让他和所有人都看到,她苏清禾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可以随意被伤害的女孩?
这像是一场对她自己的考验,一场关于勇气和成长的成人礼。
“菲菲,”她抬起头,看向一脸担忧的好友,眼神里渐渐凝聚起一种下定决心的光芒,如同被反复锤炼后愈发坚韧的金属,“我想去看看。”
周菲菲愣住了,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你没发烧吧?还是被沈砚辞传染了?”
“我没疯,也没发烧。”苏清禾轻轻拨开她的手,唇边泛起一丝复杂而坚定的笑意,“我只是觉得,有些事情,总是躲着,反而显得我心虚,显得我还在意。如果我真的放下了,去参加一个同学会,又有什么好怕的?难道我要因为一个男人,一辈子躲着所有认识我们的人吗?”
“可是......”
“而且,”苏清禾打断她,目光投向窗外霓虹闪烁、车水马龙的街景,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仿佛在说服周菲菲,更是在说服自己,“我也想知道,在那种场合,他会是什么反应。”
是想看看他是否会再次因为外界目光而退缩?
还是想看看,他口中那迟来的深情和悔意,在众目睽睽之下,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她自己也说不清,只是一种强烈的直觉,推着她向前。
周菲菲看着她坚定的侧脸,知道再劝也无用,只能重重叹了口气,重新拿起筷子,恶狠狠地戳向盘子里的水煮鱼:“行吧,你要去就去。不过我得跟你一起去!万一哪个不长眼的敢给你难堪,看我不怼死他!我得让他们知道,我们家清禾现在可不是好欺负的!”
苏清禾心中一暖,隔着桌子握住她的手:“谢谢你,菲菲。”
有这样一个朋友在身边,她似乎多了几分底气。
与此同时,城市另一端的私人俱乐部里。
沈砚辞正和陆淮之在台球室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休闲装,俯身瞄准,背部肌肉线条流畅地绷紧,一击漂亮的拉杆,黑色的8号球应声落袋。
动作流畅优雅,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阴郁,比平时更加沉默。
陆淮之靠在球桌边,晃着杯中琥珀色的威士忌,冰块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他状似无意地提起:“听说......周末你们高中同学会?王磊组的局。”
沈砚辞直起身,拿起放在一旁的巧克粉,慢条斯理地擦着球杆皮头,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却并未看向陆淮之。
“你也去?”陆淮之挑眉,带着探究。
“嗯。”依旧是简短得不能再简短的回答,听不出情绪。
陆淮之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几分郑重:“我说,你该不会是想在同学会上......做点什么吧?我可提醒你,砚辞,那种场合人多眼杂,当年那点破事知道的人可不少,虽然过去这么多年了,但总有几个记性好又嘴碎的。你别玩脱了,到时候下不来台,反而把她推得更远。”
沈砚辞擦皮头的动作顿住。
他抬起眼,看向陆淮之,深邃的眼眸里掠过一丝冷冽的锐光,如同暗夜里出鞘的剑锋,带着一种积蓄已久、亟待爆发的力量。
包厢内昏暗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使得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莫测。
“我等这个机会,”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甚至隐隐透出一丝压抑已久的、近乎狠厉的决心,“已经等了七年了。”
他放下巧克粉,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光滑的球杆,“有些事,有些人,总该当面说清楚。躲躲藏藏,迂回试探,不是我的风格,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需要一场正面交锋,需要一个打破所有僵局和伪装的契机,哪怕代价是可能会再次鲜血淋漓。
陆淮之看着他眼中那近乎破釜沉舟的光芒,心里咯噔一下。
他知道,沈砚辞这次是认真的。
七年的悔恨与等待,一千多个日夜的寻找与关注,似乎已经将他的耐心消耗殆尽。
他不再满足于小心翼翼的靠近和试探,他想要一个结果,一个彻底打破横亘在他们之间那堵冰墙的机会,无论后果如何。
而同学会,无疑是一个最佳的舞台——公众的,无法逃避的,充满了旧日见证者的舞台。
“你......”陆淮之张了张嘴,想再劝两句,比如“循序渐进”“欲速则不达”,但看到好友眼中那不容动摇的决绝,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自己把握好分寸吧。但愿......这次别再把事情搞砸了。”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沈砚辞没有再说话,只是重新俯下身,目光锐利如鹰隼,牢牢锁定了桌面上最后一颗孤零零的彩球。
白色的母球被精准而有力地击出,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猛地撞向那颗彩球,发出一声清脆而决绝的撞击声,彩球利落地滚入底袋。
如同他此刻,暗潮汹涌、即将冲破堤坝的内心。
风暴,正在无声地积聚。
周末的“云顶”会所,那间名为“兰亭序”的奢华包厢,注定不会平静。
而置身于风暴眼中心的苏清禾,对此却仍是一知半解,只是凭着一种直觉、一股不肯再退缩的倔强,以及内心深处那丝连自己都无法完全辨明的期待与恐惧,决定踏入那片未知的、可能掀起惊涛骇浪的海域。
她不知道,有一场为她而来、也为清算过往而设的风暴,正在那里,静静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