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迟惟能看出他爸眼下的黑眼圈,估计昨晚一夜没睡。孩子看到父母老去的那一瞬间,总是难以接受的,林迟惟也是。
他第一次去想十九年真的已经很久了,他爸岁数大了经不起这么折腾了。
林迟惟绷着嘴角叫了一声:“爸。”
林砚丰没什么动作,只是站在那点头欸了一声。
简单的对话就能看出这父子俩并不亲密。
在林砚丰看向赵时觉的时候,林迟惟不紧不慢地先开了口:“这是我在南乡的朋友,他来北京玩。听说妈病了,顺便来看看。”
说完他没有动,他不知道赵时觉会怎么回应。有点担心他会不满“朋友”这个介绍。
赵时觉只是自然地自我介绍:“伯父好,我叫赵时觉,来得匆忙没准备什么,这个花是送给阿姨的。”
林砚丰接过了花:“好孩子,有心了,这几天就住家里,忙完这边的事,让林迟惟好好陪你玩玩。”
“谢谢伯父。”
趁着林砚丰背过身把花摆在了茶几上,赵时觉转过头对林迟惟挑了挑眉。
林迟惟的心放了下来,用口型对他说:“幼稚。”
等林砚丰转过头,两个人又恢复正常。他看着自家小儿子:“这次回来可以常住了吧。”
林迟惟听他爸这么说就知道原澹和他说了自己被停职的事。
对于他爸一直想让自己回北京,他可以理解,毕竟有林惟一这个药引子在,妈的病情就能稳定了。
稳定在虚假的幻象中。
林惟一:“等妈好了就走。”
直接不留余地地拒绝。
林砚丰叹了口气,但显然还没放弃:“公司还有事,我得走了,有什么话咱们回家再说。”
想了想又用一种似乎愧疚的口吻说:“别的都有陪护照顾,你就像平时一样,稳着点她就行。”
林砚丰说完就走了,看来真的挺着急的。
林迟惟没去看他,也没什么表情。
赵时觉不清楚林砚丰说的“稳着点她就行”是怎么稳住。他只知道一个父亲,在知道自己儿子被停职和网上的那些流言蜚语后,没有一句关心。
赵时觉看着林迟惟站在病床前的背影,明白了林迟惟说的“他们不会在乎”是什么意思。
赵时觉也走到病床边,然后看到了陷在柔软枕头中,被白床单、黑头发衬托出异常美丽的那张脸。
病气和衰老都影响不了的那种美貌。
赵时觉:“你长得和妈妈很像。”
林迟惟应该从小听过很多人这么说,但是他却问:“你不觉得很可怕吗?”
赵时觉以为他在担心妈妈的病,想要安慰他,又听见他说:“像恐怖的童话故事。”
赵时觉不理解什么是“恐怖的童话故事”,他拽着林迟惟的手把他拉到沙发上:“你睡一会,护士说你妈妈打了镇静剂,不会那么快醒的。”
赵时觉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坐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腿,目光投向林迟惟。
“过来。”
林迟惟迎着他的目光,很慢地走了过来。
落地窗拉着纱帘,柔和的光线打在他的脸上,显得林医生很乖。
他坐下后把脚搭在沙发外面,侧着身子躺下来,枕在赵时觉的腿上。
林迟惟的头发柔顺地垂了下来,赵时觉用手拨了下他额前的碎发。
开口的声音有些沉:“乖,睡吧。”
林迟惟并没有闭上眼睛,而是自下而上地抬起眼眸,眼睛里像是含着水光,静静地注视着他。
赵时觉被他看得受不了,这个眼神太要命了。
他轻柔地在林迟惟高挺的鼻梁上刮了一下,林迟惟随即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林迟惟的睫毛像颤动的蝴蝶翅膀,不停地扇动,又让赵时觉感觉到头晕。
只能伸出手,手心盖在他的眼睛上。
林迟惟感到一片漆黑和温暖,他一只手轻轻抓住赵时觉肚子上的衣服,T恤皱成了一团。
赵时觉好像再多看他一眼都受不了似的,只能仰着头,头靠在沙发靠背上。
手还是贴在林迟惟的后背,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像哄小孩一样。
赵时觉马上又能理解到林迟惟说的“可怕”是什么意思。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这静谧的氛围,赵时觉察觉到已陷入沉睡的林迟惟,浑身的肌肉瞬间变得僵硬。林迟惟猛地睁开眼睛,迅速跑到病床旁边。
接着赵时觉看到那个病床上美丽妖艳的女人,披散着长发,用一种惊恐的表情紧紧地抱住林迟惟,不停地对着他呼喊自己已故儿子的名字。
赵时觉跑过去,胡佩茹的指甲已经陷入林迟惟胳膊的肉里,林迟惟的表情是木然的。
赵时觉抓住胡佩茹的手,不用力根本掰不开,用力又怕伤到她。
有血顺着林迟惟的手臂流下来时,他捏着胡佩茹的手筋,强迫她松了手。
胡佩茹向前扑了一下,两个人都怕她掉下去,就让她趁机紧紧地抱住了林迟惟。她用一种哄孩子的语气说着:“惟一,妈妈在这呢,惟一你别走!惟惟去哪了?妈妈差点找不到你了。”
对待一个失去儿子的母亲,赵时觉应该是同情的;对待林迟惟的母亲,他更应该是尊重的。
可赵时觉头皮发麻,嘴边的脏话就这么脱口而出了:“艹!”
赵时觉用力把林迟惟从他妈的怀里拽了出来,护在自己身后。他用身体抵着床边,免得胡佩茹掉下去,之后马上回头去看林迟惟,看到他的胳膊上有抓痕和渗出的血印,还有那张毫无表情、木然的脸。
听到动静的医生护士赶了过来,他们制止住了胡佩茹。林迟惟现在感觉不到痛,所以当赵时觉拽着他的胳膊看时,林迟惟也没太注意赵时觉的神情。
医生和护士都在纳闷,每次都是见到他儿子就好了,这次怎么回事。
等林迟惟出了声:“妈。”
胡佩茹终于冷静下来,不再在医生护士手里挣扎了:“妈妈在!乖儿子,你怎么不和妈说话了?”
林迟惟艰难地又张开了嘴:“妈,是我……”
他能感觉到赵时觉的手贴在他的后背,支撑着他,给予力量。
就这样,在胡佩茹期待的目光中,林迟惟说出了自己十九年都不敢说的话:“我是林迟惟,林惟一已经死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医生护士都严阵以待,紧紧抓着胡佩茹,另一个护士甚至已经抽取了药物准备注射。
十九年的执念,在这一刻被轻轻戳破,胡佩茹的眼神逐渐变得迷茫,整个人只是僵硬在原地。
林迟惟想要上前,赵时觉伸出手臂拦住了他。
林迟惟拽住赵时觉的手腕,看着医生和护士:“你们先出去吧,这里没事。有事的话我会按呼叫器。”
他又看向赵时觉:“你陪着我。”
等人都出去后,林迟惟坐在病床上,赵时觉站在他前面一点,紧紧盯着他们两个人。
胡佩茹似乎有些紧张,她不敢和眼前的人对视。
也或许她感知到了接下来的对话会让她不安。
林迟惟没有隐藏住喉咙里的哽咽:“妈,对不起。”
赵时觉听到他的声音就咬紧了牙关,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胡佩茹也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其实,两年前心理医生就告诉过我.....哥哥去世后,是我选择活成他的样子,以此来惩罚或提醒自己。医生说....这同样是对你们的折磨,是我的执念影响了我身边的人。可当时我明白了这一点,依然无法放下他。”
胡佩茹已是泪流满面,林迟惟握住他妈妈的手,话说得艰难,想到什么就断断续续地说出来:“对不起,妈……现在我愿意尝试着一点一点走出来了。我知道您一直比我厉害,十九年已经太久了……真的太久了……别再回头了……”
胡佩茹始终在哭,她一直没有说话。后来林迟惟把他的妈妈揽在怀里,也像哄孩子那般拍着她的后背。
这是他们时隔十九年后的第一个拥抱。
林迟惟很庆幸自己从赵时觉那里学会了这件事。
赵时觉走到窗边,双手撑着窗台,他先是仰着头,又低下头,不管怎么样都阻止不了眼泪从眼眶流出来。
他也不想在这种时刻丢人现眼,林迟惟都没哭,他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
赵时觉用胳膊用力地擦了一下。
可就是停不下来啊。
可能是打的镇静剂效果还没消退,胡佩茹哭着哭着就又睡着了。
林迟惟用纸巾擦掉她脸上的汗和泪,看着她就这么静静地睡着了,睡得很安静平和,过分美丽的脸现在只剩下美丽,没有了可怕。
赵时觉从洗手间出来,脸上还挂着水珠,眼眶甚至鼻尖都是红的。
林迟惟很难不多看两眼,赵时觉躲开他的视线,有点尴尬地偏开头。
林迟惟放松地笑了下,他是真的感到放松了,连肚子都叫了。
“几点了?”他问赵时觉。
赵时觉看手机吓了一跳:“都两点了?这么快。”
两个人就早上在机场随便买了个面包,现在赵时觉也觉得饿了。
“我订外卖吧,你吃什么?”林迟惟找了半天手机,最后在沙发上找到的。
赵时觉没说话。
“怎么了?”林迟惟转过头去看,就被身后的人一把抱在怀里。
闻着他身上好闻的气味,林迟惟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安心。
赵时觉什么都没说,只是在他的后背拍了两下。
好像什么都不用说,林迟惟就能明白赵时觉的想法。
这样就够了。
赵时觉松开他:“你去处理你的胳膊,我在这里陪着,先告诉我你吃什么,我点。”
林迟惟这才想起去看看胳膊,一看吓一跳,血糊拉碴的有点吓人。
“附近有个清蒸菜,你随便点吧,我妈估计睡不了多长时间,醒了也得吃点。”
赵时觉嗯了一声,林迟惟听他情绪不对,伸手碰了下他的耳垂:“怎么了?”
赵时觉被碰完摸了一下耳朵:“别闹,伤心呢。”
林迟惟:“不想让你来的,知道你会被吓到。”
赵时觉摇了摇头,他的手在林迟惟受伤的那边顺着伤痕轻轻划过:“心里难受。”
林迟惟感觉被他摸过的手臂像过电一样,他看着赵时觉失落的样子,抬起头在赵时觉的耳边轻声说:“别难受了,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