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如瑛其实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嫁给符飏。或者说,她从不期待成为任何人的夫人。
原因也很简单。贤惠的夫人总是顺从而听话的,但罗如瑛不甘心居于人下。
她从小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大将军。
很罕见地,家里人没有批判她不切实际,而是都很支持她。
她的母亲上官嵘,甚至觉得这就是天意。
上官夫人怀着罗如瑛时,恰逢本朝与乌氏开战。她随丈夫去往前线,直到生产的前一个时辰,她还在城墙上焦急地盯着外面的战况,同时见缝插针射杀了几个敌军。
她发动之际,城外的战局也已定——他们赢了。
上官嵘喜极而泣,她在战场之中诞下的女儿,与胜利同生。
这是罗如瑛见证的第一场胜利,上官嵘相信,女儿在未来,还会创造许许多多场胜利。
罗家驻扎北方,罗如瑛从小混在军营中,经常和将士们切磋。
她一开始总是输。
将士们带着取笑的语气说:“大小姐或许更适合绣花。”
罗如瑛更加努力练习武艺,和哥哥吃一样多的东西,慢慢变得强壮。
她先是打赢了一位和她同龄的小兵,后来又赢了千户长。
将士们开始正视她:“大小姐厉害啊。”
罗如瑛十一岁时,就开始和父亲罗亮征战沙场。
当然,刚开始时,她只被允许在后方更安全的地方做些后勤工作。
到了十三岁,她带着十人小队完成了罗亮交给她的第一次任务。敌人猩红的血迹溅到身上,灰扑的沙砾浸入耳鼻。罗如瑛觉得心脏都要跳出来,很久都不能平静。
往后她赢过很多场战役,但她却再也没有过像那天一样强烈的感觉——或许母亲说得没错,她属于战场。
她有时候输,大多时候都赢。
卡达城之战,是打败乌氏的关键战役。趁夜,罗如瑛率领百人突袭,由内打开了达卡城大门,城外军队一拥而至,不消数刻便占领达卡城,直逼乌氏首都。
皇上封赏的圣旨降下来。
庆功宴上,将士们大声喊着罗如瑛的新官职:“罗将军!罗将军!”
篝火冲天,映得罗如瑛的脸庞神采奕奕。
*
在军队里惯于不拘小节,罗如瑛刚回到都城,还不太适应。
她也懒得再去学习贵族小姐应有的做派。反正她总是要回到军中的。
所以罗如瑛的风评呈现极端化。有人认为她是英雄,有人觉得她抛头露面十分丢脸。
综合起来,应该没有男子会喜欢她才对。很少有人想要娶回一个强势而健壮的妻子。
符飏是例外。
他们相识在一场围猎中。罗如瑛拔得头筹,符飏是第二。
这位平康侯世子没有像罗如瑛预料地那样气急败坏,而是虚心像她请教武艺和马术。罗如瑛在都城无事,也就答应了。
两人就这样常常见面。符飏醉酒后向罗如瑛诉衷肠,他说他一直佩服罗如瑛,他想像她一样去保家卫国,他觉得她很特别,他说他爱上了她,他愿意放弃一切,和她一起去漠北。
平心而论,符飏年轻,又有一副好皮囊,家世清白,行为端正,能文能武,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而且他足够理解罗如瑛的追求。
罗如瑛对他有了些好感。
但她知道,符飏怎么可能离开这里。他是平康侯世子,家中已有夫人,未来还要担起家族的责任。
所以罗如瑛听了他的话,笑了笑,也没放在心上。
符飏却不肯罢休,他比之前更频繁地缠着罗如瑛。罗如瑛在哪里,他就在哪里。很快,平康侯世子单恋女将军的闲言就传遍全城。
和符飏相熟的公子哥笑他自讨苦吃,是个十足十的大傻子。罗如瑛有什么好的?母夜叉一个。娶回家肯定不得安宁。
符飏却回击他们,说他们目光短浅,罗如瑛勇敢善良,不知道会是个多好的夫人。要是能娶到罗如瑛,是他符飏三生有幸。
这些事情传到罗如瑛的耳朵里,她觉得符飏能这么说,还是很感人的。不过还是算了,她不想做夫人。
她准备准备,就要回到军营里了。
意外却在这时发生。
又是一场围猎。她策马追随一头熊入了林子。
正当拉弓瞄准时,三十余个刺客从四面八方蹿出来,锋利的刀剑直指罗如瑛的要害。
罗如瑛把弓箭转向,利落地解决了较近的几个刺客。
接着她翻身下马,和刺客搏斗。
罗如瑛估算着自己一刻钟就能解决完。
但她错了。
她的心头忽然绞痛,吐出一口鲜血,眼前景象模糊一片——她没有受外伤,也没让刺客接触到自己,但她中毒了。
来不及思考是什么中了毒,她急忙用匕首在手臂处划一道伤痕,试图让自己清醒。
她吊着一口气,心里想着她就算死了也要让这群刺客陪葬。
杀得差不多时,符飏忽然之间出现了,像姗姗来迟的天降救兵。
他边焦急地喊着她的名字,边杀退还想上前来的两个刺客。
撑着看见剩余的刺客全都倒地,罗如瑛失去了意识。
她再醒来时,发现全家都围在床边。
医师说,她手脚筋断裂,能不能正常行走都是问题,更别说练武了。
她成了一个废人。
罗如瑛很长时间都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在危机四伏的战场里她都安然归来,结果竟然被一些刺客打倒了?
这太不真实了。
她不能再上战场。可是她作为将军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可是漠北的战事还没有完全结束。
那她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她想了很久,还是想不清楚。
很不幸地,罗如瑛开始酗酒。
符飏倒是一直陪在她的身旁,他不停地告诉她,他永远会爱她,永远会当她的后盾。他会给她平妻之位,他会当她的夫君,他们会白首不相离。
有一天他又问:“如瑛,你愿不愿意嫁与我?”
罗如瑛目光无神,同意了。
她对自己说,符飏多好啊。她本来也挺喜欢他。嫁给他,后半生能有一个很好的伴侣。
只有在梦里,她才能听见自己最真实的想法——
嫁给符飏,她就顺理成章不用再出门、不用见到她在军中的家人和朋友、也不用去面对她是个没有用的人的事实。
她会成为她曾经最不想成为的人。
她会余生都困在宅院里,可以一遍又一遍自我折磨。
*
嫁入平康侯府的第一年,罗如瑛的日子过得还算不咸不淡。
符飏对她一如既往地好。
侯府的另一位夫人,卢夫人,对她也不错,从不刁难她。
卢夫人的六岁女儿符玉心,因为好奇,跑来罗如瑛的院子里。
小女孩知道这位罗夫人从北疆回来,曾经是将军,所以总是央求罗如瑛说一些外头世界的事情。
罗如瑛刚开始不愿意回忆,敷衍着说了一些。她没有料到的是,面对求知若渴的符玉心,她到了后面越说越多,越说越认真。
后来卢夫人也经常和女儿一同到访。母女二人都很乐意听罗如瑛的故事。
符玉心有一天说她想变成强壮的人,她想学武。罗如瑛犹豫了一会,还是为此罕见地联系了旧部,为符玉心找了一位师傅。
符玉心练习得很勤奋,罗如瑛有时候也会在旁指导。
但触景生情,见到兴致勃勃练武的女孩,罗如瑛免不了又想起自己的过去,暗自伤感。
卢夫人知道罗如瑛心底里总归向往自由,所以给她送来了一些游记和其他书籍,希望她借此舒缓情绪。
后来卢夫人还鼓励她写作:“如瑛,你去过那么多地方,赢过那么多战役,为什么不把这些都写下来?你可以写北疆的风土人情,可以写制胜的策略战术,还可以写练武的指导书册。或许身处和平之地的人们能从中看到不一样的世界,或许征战沙场的战士能学到一些有用的知识,或许某个像玉心一样的小孩能变得有力量。”
罗如瑛表面上觉得这都是无谓之举。但她的内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生根发芽。或许她真的能变得有用起来?
罗如瑛觉得卢夫人像她从来没有过的姐姐。
她对卢夫人一直心怀愧疚。她有一次问卢夫人会不会恨她在他们的婚姻里横插一脚?
卢夫人摇头,笑着说:“不会。如瑛,没有你,也会有其他人。”
除了卢夫人母女,罗如瑛的父亲母亲、哥哥嫂子和侄女,都会时不时地给她写信,或者来看她过得怎么样。
她慢慢开始接受她目前的身份和现状。她甚至拿起笔,计划着写一些什么。
可事与愿违,她平静的生活还是被打破了。
第二年,罗家出了事。罗如瑛的父亲罗亮被告贪腐,面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铁证,他最终选择以死明志,而剩余的家人皆被流放南疆。
罗如瑛是后宅里的女人了,她什么也做不了。
差一点点,她就要自刎而死,想要追随父亲而去。
是侍女萍儿和卢夫人母女尽力阻止了她。
母亲上官嵘离开都城之前,见了罗如瑛一面。
她要她一定活下去,一定要平平安安地活到见到罗亮清白得证的那一天。
再度心死的罗如瑛这么多年苟延残喘,全凭着这点念想。
*
在罗家出事之后,罗如瑛也去请过符飏帮忙。她当时想,毕竟他还是她的丈夫,应该不至于一点情分都不顾吧。
但那天,她第一次在她的丈夫脸上看见了不耐烦,他拒绝了她的请求。
到后来,她又见到了他自负、暴躁、挑剔、唯利是图、高高在上的藏在他那张善人面庞后的其他模样。时间再长些,罗如瑛连符飏都很少能见到了。
她成了平康侯府不受宠的二姨娘。
不要紧。
这样她有了更多的时间,去查清贪腐案背后的真相。
这是一个很艰难的过程。她没有一具健康的身体,没有可以动用的资源,终日都要被困在这处宅院中。
扑朔迷离的案件,数不清的仇家,让她感到无从下手。
她开始读更多的书,学着了解都城错综复杂的政治关系。
罗如瑛后来发现,罗家倒台,最大的受益者是五皇子。
而五皇子最得力的同盟之一——是符飏。
她感到浑身发冷。
罗如瑛又试着去找证据,只可惜她再也得不到符飏的喜欢,没办法从他嘴里问出什么来。
再等等吧。她说服自己要耐心,要学会隐藏。
*
顺宏廿四年,罗家重新被启用。
罗如瑛的侄女罗定之告诉她,事情的背后主使,确实很可能是符飏。
这次罗如瑛很快找到了证据。
这其实是意外之喜。
罗定之担心罗如瑛,在她身边安插了两个暗卫。正是暗卫发现了符飏的亲信凌亥正在秘密调查罗如瑛。
罗如瑛决定静观其变。
不日,符飏忽然派凌亥启程去荔山。这时罗如瑛下令让暗卫在城外抓住凌亥。
她没了武功,但还没忘记在漠北审问间谍的方法。
凌亥很快把所有的事情都招了。包括符飏设计了围场刺客、和陷害罗亮的事情。
原来种种,皆是出自符飏之手。
原来她同仇人定情,同虎狼共枕。
罗如瑛觉得自己愚蠢,但不觉得意外。甚至她觉得一切都变得合理。围场狩猎前,她接触的人不多,其中就包括符飏。当时她对符飏不设防,他是最可能给她下药而不让她察觉的人。
不过仅仅只有凌亥一个人证,还不能将符飏定罪。
除此之外,罗如瑛还得知了其他事情。
符飏不只在调查她。他在调查他所有的妻妾有没有情夫。而凌亥得力,已经调查出了一些事情。
得知符飏调查的动机,罗如瑛不由得发笑。原来妻妾外室成群的人,也会觉得出轨是极大的背叛,是不可饶恕之罪。
思考过后,罗如瑛先将凌亥囚禁。同时让他按时写信给符飏报告,以免符飏发现不对。
她在等待一个时机,她要让符飏和背后的人陷入万劫不复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