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珍口中的侯爷,正是郑老太君的幼子,萧珍娘的丈夫,如今的忠勇侯——陆康安。
他因天生带有虚弱之症,自出生起,就几乎没有离开过侯府,人生匆匆三十余载,倒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在吃药。
曾经,郑老太君为了这个小儿子,也是费尽心思遍求名医,但得出的结论都与裴元修最初的说辞一般——恐难以长寿。
郑佩珊知道,这已经是他们委婉的说辞了。
但做母亲的,哪里肯轻易放弃自己的孩子呢?
她几乎尽了所有的努力,不叫陆康安见一点风,没有片刻冷热的不适,天天各种名贵的药材当饭似的吃着,这才好不容易将他养到了这个年岁。
替康儿娶珍娘进门的时候,她也曾问过裴元修,是否有机会留下子嗣,但裴元修说,康儿活着就已经算是奇迹了,不能再强求太多。
她便也只好收了心思。
原本,她已经物色好了几个旁系的子嗣,只等桉儿的事情过后,就过继到珍娘名下,但此刻,玉珍的话却忽然点醒了她。
郑老太君的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玉珍,我记得……明日是裴院令上门给桉儿诊脉的日子吧?”
“正是!”
玉珍跟郑老太君一对眼,就明白了她心中所想,两人默契地都没有再往下讲。
有些事,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事先不要提及太多,往往更有成功的可能。
次日,郑老太君早早地就去了忠义侯府,一直等到裴元修给陆翊桉诊治完,才遣退闲杂人等,问出了心中疑问。
裴元修听完,捋着胡子沉思不语,就在郑老太君几乎等不住的时候,他终于开口:“此事……或许还得嘉楠过去看看……”
倒不是他推脱,只是陆康安的身子他是最清楚的,寻常之法根本无用。
但偏巧嘉楠学的是徐芝盈的医术。
徐芝盈传给嘉楠那套针法,先前为陆翊桉祛毒的时候,他就已经见识过。
嘉楠也并未藏私,将其中奥义一一说明了。
如今他对徐芝盈的医道,有了些更深的了解。
她当年以能治旁人所不能治的奇病出名,确有她独特的能耐之处。
但她的医术掺杂着用毒之理,无论是用药还是行针,都颇为些诡谲之意。
其中有些技法,更是与他们所学的医道相悖。
道不同,理不同,术不同。
这世上,如今能真正发挥徐芝盈医术的人,恐怕只有从始而终只学过她的医术的嘉楠了。
郑老太君闻言,立刻将目光转向嘉楠。
谁能想到,眼前这个被当成暖床丫鬟跟方府要来的小丫头,如今自己的一儿一孙的康健,竟都系于她身。
真是造化弄人呐!
许是郑老太君的目光太过殷切,倒盯得嘉楠有些许迟疑。
毕竟陆翊桉几乎不能醒来的事情就在眼前,若在忠勇侯身上再发生一次……
郑老太君哪里看不出嘉楠是在为何担忧,这副表情,她在为陆康安诊治的医者脸上,不知见过多少了!
“嘉楠,你不必思虑过重,康安的身体我心中有数,无非也就是不想放过任何一丝机会罢了,无论能不能治,你且先随我去看看吧!”
话既然说到这份上,嘉楠自然不会再推脱,收拾了药箱准备随同一起去往陆康安的住处。
陆翊桉原也想同去,被郑老太君呵止了,只得独自留在屋中继续休养。
只是眼见一行人出门,他那双眼睛都巴巴地不肯从嘉楠身上抽离的模样,刚好被郑老太君瞧个正着。
老太君手中的拐杖重重地敲击了一下地面:不争气呐!
唉!
嘉楠自方府初到望京,就来过忠勇侯府送拜帖,更遑论后面都直接成了侯府的人。
但竟就还真的,一次都未曾见过忠勇侯陆康安本人。
这么一想,老太君是真的把这个天生体弱的儿子,如珠似宝地藏着,生怕出了一丝差错。
随着陆康安的屋门被打开,嘉楠的呼吸都更静了些,生怕惊了这位病美人。
至于为什么是病美人,嘉楠也不知。
只是从她入京开始,所有人背地里议论起忠勇侯的时候,好像都是这么称呼的。
可是当嘉楠行完礼起身,真正看清陆康安的面容的时候,这一切忽然有了解释……
嘉楠自问见过的男子不在少数,可不论是泸陵的青年才俊,还是望京的王侯子弟,亦或者是那些讨生活的戏子伶人,竟都不如眼前这人来得秀美。
论说陆康安应已过了而立之年,可在他身上却一点看不出年岁的气息,乍一眼,还以为是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
许是常年不见光的缘故,他的皮肤冷白如瓷,清瘦的身躯藏在宽松的衣袍下,气质如松如竹。
“侯爷,还请伸出手来。”嘉楠近前替陆康安把脉。
直至这时,他才微抬凤眼打量了嘉楠一瞬,仅片刻又垂下眸去,含水的眼睛被长如鸦羽的睫毛挡住,似一只孤高的白鹤。
嘉楠看出他的不配合,转身看向郑老太君和萧珍娘。
在自家母亲的劝说下,陆康安才冷淡地伸出一只细长的手。
嘉楠一边感叹着郑老太君的不易,这家里一个两个的都得哄着看病,一边在床边的圆凳上坐下,开始诊脉。
直到两只手都来回切过脉,嘉楠仍是沉思不语,犹豫再三后还是开口,却不是看向陆康安,而是转头征求郑老太君的意见。
“可否让侯爷脱去衣衫,我想仔细检查一下心肺之处。”
郑老太君和萧珍娘一对眼,拍板同意。
陆康安冷冷地瞥了一眼嘉楠,沉默不语,但抗拒之态却比方才明显许多。
只是看病吃药一向由不得他同不同意的,他从来只有顺从的份。
因而当萧珍娘上前替他解去衣衫时,他也只是沉默着撇过头,并无其他动作。
“侯爷,得罪了。”
嘉楠顾不得他冷硬的态度,重新上前在床边坐下,以三指不断在他的心肺之间点触,来回试探。
直到按压到某一处的时候,一直面无表情的陆康安,眉头忽然一皱,面容扭曲了一瞬。
嘉楠心中的猜测被证实,但并未就此停下,而是仔仔细细将每一处都检查过才收手。
“如何?!”见嘉楠起身,郑老太君急切地问道。
嘉楠看了一眼陆康安,犹豫是否在此处说。
“无妨,你直说便是。”郑老太君开口。
这是她们母子之间的约定,她不会对陆康安隐瞒任何他的身体状况,但他也必须配合一切的治疗。
“侯爷应是天生心肺有缺,以至于无法如常人般奔走,寿数……”嘉楠沉吟片刻,还是直言,“应也不如常人……”
郑老太君叹了口气,裴元修也是如此说的。
只是还不待她说话,陆康安已经冷哼出声:“又是这些陈词滥调,就没些新鲜些的说法?”
他清冷的目光瞥向嘉楠:“说吧,又要怎么调养?”
陆康安的语气实在说不上好,但嘉楠其实挺能理解他的。
一个人自出生开始就泡在药罐子里,每天睁眼就是吃药,闭眼就是扎针,不能见人,不能奔跑。
看似金尊玉贵,却三十余年都活在一方宅院里,实在是憋闷。
千金万金,不抵身体强劲。
只是,再好的医者,也无法与天争命。
但……或许……
嘉楠脑中天人交战,良久之后,才仿佛下定决心似的,这次她没有看向郑老太君,而是看向陆康安。
她对着那双冷傲的眼睛,不卑不亢地问道:“调养之法,想来侯爷已然听过无数。我……另有一法,但并非正途,不知侯爷可有兴趣一听?”
陆康安一怔,不由地冷笑:“怎么?你还能叫我与常人无异不成?”
嘉楠深吸一口气,须臾后,郑重地点头。
“能。”
一石激起千层浪。
屋中众人皆望向嘉楠,郑老太君和萧珍娘更是激动地将她拉住,连连问询。
但嘉楠并没有回答,她静静地看着陆康安,等待着他的回答。
陆康安的冷傲终于有所破碎,他几欲张口,但都没能发出声音。
人生三十余载,第一次有一个人对着他说,可以叫他与常人无异……
可他不是三岁幼童,他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更何况那年轻女子的表情是那般凝重,几乎将“代价惨重”四个字映在脸上。
可是……那又如何呢?
这样苟延残喘的一生,他真的厌倦了!
哪怕只有一天,他也想如常人一般地活着!
“你说……”陆康安沙哑的声音中,满含期待。
郑老太君和萧珍娘从巨大的惊喜中回过味来,也仿佛意识到什么,也噤了声。
屋内静静地,只有嘉楠的声音,平静又冷漠:“用医术,我确实做不到,但若用毒术,或许可以一试。”
“简单来说,我可以给你下一剂强毒,它不会让你立时毙命,甚至可以让你在一段时间内,身体强健如常人,但……时限一到,大罗神仙也难救……”
这话,众人皆听明白了,一时间欣喜之色烟消云散,纷纷白了脸色。
只有陆康安,看上去比方才还镇定几分。
“若按照你说的方法,我能有多少时限?”他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