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没能成功。
接连七日,嘉楠都处在身心俱疲的状态里,许是昨夜终于见到裴瀚阳取出蛊虫,一时松了精神,此刻,竟睡得无比香甜。
就连陆翊桉的手,已经从她手中抽出,也毫无察觉。
陆翊桉几乎费尽全身的力气,才终于将手落在嘉楠的脸庞上。
她瘦了。
来侯府后,好不容易养出一些肉,现在,又消瘦下去了。
她鬓边的发丝有些凌乱,垂下来几缕,陆翊桉小心翼翼地,想要将它们别到耳后。
可手却不听使唤,最终只无力地擦过嘉楠的耳朵,顺着她的耳骨,轻轻滑向她的耳垂。
最后,被她的肩膀接住。
嘉楠仍是未醒,只是在睡梦中,觉得有什么东西滑过自己的耳朵,有些痒。
她无意识地伸出手,却抓到一只熟悉的手。
这是……陆翊桉的手。
陆翊桉!
嘉楠忽地惊醒!
正对上一双温柔清明的眼睛。
“你……”嘉楠发出的声音也没比陆翊桉大多少。
半晌后,才回过神来似的,还没说话,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陆翊桉,你醒了……”
嘉楠直直扑到陆翊桉身上,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将脸深深埋进他的肩窝里。
这一刻,她只想这么做!
比陆翊桉的脑子反应更快的,是他的手。
他也不知道自己忽然哪儿来的力气。
当嘉楠落在他怀里的那一刻,他的手,已经环住了她。
陆翊桉轻轻拍着嘉楠的背,用沙哑的声音安抚她:“没事了……没事了。”
片刻后。
嘉楠的呜咽戛然而止,她仿佛神志忽然恢复了一般,结束了这个暧昧的拥抱。
她抓起陆翊桉的手,着急地为他把脉。
都正常了,只是有些虚弱……
“你等着,我去找裴院令过来!”
嘉楠明明自己也擅长诊脉,此刻却不敢独断的模样。
有些话,似乎从裴元修的口中说出,她才能安心。
“福顺!侯爷醒了!你叫金珠婶子,赶紧把备着的肉糜粥盛一些起来!”
“桑穗,你赶紧回你们院里,去通知老太君!就说,侯爷醒了!侯夫人那里,也劳烦你去通知一声!”
“玉宁姐姐,劳烦你照看着这里!我去寻裴院令他们过来!”
嘉楠的声音打破了忠义侯府连日来的沉寂,慢慢地,整个侯府都喧嚣起来。
到处都是忙碌奔波的身影。
郑老太君匆忙而至的时候,裴元修已经替陆翊桉把完了脉,嘉楠正给陆翊桉喂粥。
“桉儿!你总算醒来了!总算醒来了……”
郑老太君这几日表现出来的镇定,消散得无影无踪。
此刻老泪纵横的她,只是一个,为孙儿的劫后余生感到庆幸的普通祖母罢了。
“孙儿不孝,让祖母担忧了……”陆翊桉歉疚道。
他或许不喜欢望京的一切,可是每每面对祖母,总是不免动容。
“好孩子,不说这些,醒了就好!醒了就好!”郑老太君拭去眼泪,细细打量着孙儿。
她转头满含期盼地问道:“裴院令,桉儿如今醒了,可是彻底无虞了?”
裴元修笑着颔首:“侯爷陈毒已祛,眼下只是因为连日昏迷有些虚弱,将养将养就可康复,老太君尽可放心!”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对了,桉儿先前连日昏迷,可有找到病因?往后,可还会再现这样的状况?”
郑老太君不放心,若有缘故,往后可得避开才行。
裴元修一时有些犹豫,不知是否该如实相告。
虽说郑老太君并不是蛮不讲理的人,但是蛊虫明明是为了祛毒而用,但最后却因为蛊虫,导致陆翊桉昏迷不醒,甚至差点送命……
“祖母,”陆翊桉适时插话,“我身上的毒本就奇特,难免就有些意料之外的事发生,如今我已经醒来,裴院令也已看过,他既说了无虞,祖母就不必过于担心了。”
他昏迷的时候,已经明白这一场是蛊虫的缘故。
有些事说出来,除了叫人心生疙瘩,毫无助益。
何必呢……
裴家辛苦一场,没必要因为这个,反倒叫祖母生出一些除了感激之外的情绪来。
郑老太君频频点头:“都听你的!”
只是转头,不免还是又询问了两句关于陆翊桉身体调理的注意事项,一一记下后,才总算稍稍安心。
裴瀚阳感激地看了陆翊桉一眼。
他先前没同这位年轻的陆侯爷打过交道,只听说他是个孤冷的性子。
没曾想,竟还会做这么贴心的事。
从今往后,谁再在他面前说这位陆侯爷的坏话,他可就要放蛊虫咬人了!
裴元修亲自背书,说陆翊桉身上的旧毒已解,郑老太君自然不再有疑。
她心中记挂的事情,此时唯余一样:“裴院令,那……桉儿的腿?”
裴元修颔首,给了郑老太君一个“放心”的眼神。
“侯爷的腿之所以不良于行,皆是因为先前毒素积压所致,方才我已经给侯爷检查过,如今已有知觉!”
“当真?!”郑老太君喜出望外,“那是不是等桉儿养好身子,就可以下地走动了?”
“非也。”裴元修话锋一转,“侯爷到底六年未曾走动,急不得啊!说起来,这里头还有那毒的效用,毒素虽然让侯爷的双腿失去了知觉,但也叫侯爷的双腿未曾因长期不动,变得萎缩无力。”
“加之这些年,福顺都遵照阿瑜的吩咐,定期给侯爷按摩活动腿脚,因而老太君可以放心,只要假以时日,侯爷必定能够正常走动。”
郑老太君闻言,心中欣喜不减,她要的,无非就是孙儿从此能够正常走动的确切答案罢了,六年都等了,也不差多几日。
“不过……”裴瑜开口,“侯爷当年……断了的腿骨,未曾接好……”
郑老太君今日太过高兴,几乎忘了此事。
此时被裴瑜一提醒,刚刚放下的心霎时间又揪了起来。
剩下的话,不用裴家人说,她也能明白。
腿能走了,但腿骨当年没接好……如今六年过去,断骨早已长歪,那不就是——成了瘸子?!
“这……裴大夫,可有什么挽救的方法?!”郑老太君语气焦急。
人或许就是这样,孙儿随时会死的时候,只希望他能活着就满足了,哪怕在轮椅上过一辈子,她也希望孙儿活着。
可当性命无虞,那就会期盼他能够站起来;当他能够站起来,又会希冀他能一如从前……
裴元修不语,看向裴瑜,论起断骨重接,他这个孙儿,可谓是青出于蓝。
裴瑜无奈一叹,看向陆翊桉,对方却转过头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若要恢复如常,唯有将长歪的断骨,再断一次……然后再正常接骨。”
这些话,当年他就跟陆翊桉说得明白。
可当时的陆翊桉,只心灰意冷地回答他“瘸了也好,残了也罢,死了更是解脱”。
想起当时他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裴瑜就生气!不听他的!现在好了吧!
现在倒是想治了,多余再吃一遍苦!
郑老太君闻言心疼不已。
当年因为此事,她几乎与丈夫闹到和离,可是,木已成舟……
她这一生,既没能劝动儿子留在望京,也没能劝动丈夫放下功利,更没能劝动孙儿好好治疗……
当年,她用孙儿心中,仅剩的一丝对她的亲情,才勉强逼着他活下来。
如今,孙儿好不容易有了重生的希望,却要再吃一遍当年吃过的苦。
“桉儿……咱们就听裴大夫的……好好把腿治好吧……”郑老太君用哄幼童一般的语气,对着陆翊桉说道。
这些年,她经历了太多,陆翊桉的不配合了。
嘉楠和裴瑜等人皆看着陆翊桉,等待着他给出回答。
半晌,陆翊桉终于转过头来,他的目光在屋中众人身上扫了一圈,经过嘉楠时,停留了片刻,最后,望向自己的祖母。
“好。”他犹豫了稍许,还是开口:“这些年……让祖母担心了……”
郑老太君的眼中霎时涌满了泪水。
这是她的孩子在这世上,唯一的孩子。
本该在望京享受祖辈留下的富贵的那些年岁里,他在济北的寒风冷夜里,与北戎搏生死。
她心疼,却也骄傲。
她郑佩珊的儿子、孙子,都是一等一的,顶天立地的男儿。
可是,她又亲眼看着他们,一个一个陨落……
儿子身死,孙子虽然还勉强活着,但却生不如死……
这六年来,她每一日都在祈祷,祈祷他的孙儿,能够康健无虞,能够放下过去。
可当这一日真正来临,她心中演练了千万遍的激励话语,却没有一句能够真正说出口来。
最后,唯有“都过去了”四个字。
屋内众人,不是至亲,就是陆翊桉的医师,无不为此动容。
“老太君,过喜同悲,有伤心神。您年岁大了,侯爷此时又正是虚弱的时候,切记心绪平和,切莫大悲大喜啊!”
裴元修见气氛差不多,捋着胡子劝道。
“是是!都听裴院令的!”郑老太君接过萧珍娘递来的帕子,擦拭起眼泪来。
裴元修对听劝的人态度都很好,和善地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便准备告辞。
他认床!
加之这几日陆翊桉的情况不定,他都快七日没睡过好觉了!
再不好好休息休息,陆翊桉没出事,他要先出事了!
郑老太君有些犹豫,不是很肯放他离去。
可裴元修实在不想再睡别人家的客院了,他大手一挥,将儿子和孙子留在了侯府,又再三保证,定会日日过来复诊,这才得以脱身。
年轻人嘛,多熬熬,没事的!
他老人家可得回去睡个好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