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
嘉楠正拧了帕子给陆翊桉擦脸。
她好像,从来没有这么近的观察过他。
平心而论,陆翊桉其实长得十分俊朗,只是平日里,他眼中的颓然与孤冷,掩盖了他原本锐利有神的眉目。
此刻,他的双眼紧闭,安然地睡着。
整个人都松弛下来,变得十分平和。
随着擦拭的动作,嘉楠的拇指轻轻抚过陆翊桉的脸庞。
他的眉骨很高,与两道剑眉相辅相成,恰到好处。
眼窝深邃,鼻梁挺拔,就连唇峰也很明显,下颌更是如刀刻一般棱角分明。
是她喜欢的,刚毅的长相。
如果陆翊桉没有经历这些,他现在应该是怎样的意气风发呢?
嘉楠无声叹了口气。
“桉儿!”
门口响起郑老太君的声音。
嘉楠忙退开两步,做贼似的,将手中的帕子藏起。
“老太君。”嘉楠向郑老太君行礼。
郑老太君此刻却顾不得她,整颗心都在自家孙儿身上。
她坐到床边,絮絮叨叨地跟陆翊桉说着话。
只是陆翊桉依旧在沉睡,此时,不能回应她分毫。
“老太君,侯爷至少也得明日午后才能醒……这会儿夜深了,您还是回去歇着吧,这里有我和裴大夫他们守着就可以了。”
郑老太君这才有空理会嘉楠:“好孩子,你也辛苦了,坐下说话吧!”
嘉楠谢过,也不推辞,坦然坐下。
她确实也累了,若不是老太君在这里,其实她连话都不想讲。
“先前,桉儿跟我说了你的事。”郑老太君看着嘉楠。
她不是第一次打量嘉楠,但是,是第一次把她当成一个“人”来看待。
“既然,桉儿已经把身契还给你了,侯府,自然没有反悔的道理。何况,你为桉儿这一场……也算是侯府对你的谢意了。”郑老太君微微叹气。
人的想法是会变的。
原先,孙儿一生无望,她自然觉得,有嘉楠陪着,也很不错,这才一直扣着她的身契。
得知孙儿给她放籍的时候,她还有些着急,生怕嘉楠离开,孙儿又变成从前模样。
可很快,她就想通了。
当时跟方府要嘉楠,是为了给孙儿一份慰藉,如今,孙儿的状态日益变好不说,更是愿意主动治疗,想必已然彻底放下了旧事!
那么,有没有嘉楠在,其实,并不重要了。
孙儿愿意放她,那就放了吧!
如今,眼见孙儿旧毒已清,康复在即,郑老太君更加庆幸,自己当时并未强行干预,逼迫嘉楠留下。
只要桉儿能重新站起来,他就还能有大好的未来。
嘉楠要走,其实也不是坏事……
“你放心,你的功劳与苦劳,我都记在心里,除了身契,我另从私库里,再补贴一份厚厚的赏赐给你,保你后半生吃穿无忧!”郑老太君笑着保证。
嘉楠自是谢过。
两人又闲说两句,郑老太君看孙儿确实一时半会儿不会醒,嘉楠也满脸疲惫,也不再留,先行回去歇息了。
嘉楠送走郑老太君,回到屋内,又盯着陆翊桉看了一会儿,这才回到榻上,闭目养神。
她跟在白凤宁身边这么多年,哪里会听不懂老太君的弦外之音。
此时,只庆幸自己从一开始,想的就是离开。
那是,她和陆翊桉之间,最体面的告别方式。
有些东西,从前因为陆翊桉的情况特殊而被忽略。
但,存在就是存在。
只要陆翊桉恢复正常,所有的问题,都会被摆在台面上。
幸好,她没有被一些奇怪的情绪冲昏头脑。
夫人从前就一直夸她,懂分寸,知进退,不是吗?
有情饮水饱,那是天真的小姑娘才会做的选择。
她才不想留在陆翊桉的后宅里,整日被身份压着不说,还要面对未知的是是非非,最后变成自己都不认识的模样。
嘉楠无声地笑了笑,摈去杂念,抓紧时间小憩。
只等明日,陆翊桉醒来,她就告辞离开。
可谁知……
直至日落,陆翊桉也没有醒来。
郑老太君急得直打转,抓着裴元修不停问询。
可裴家祖孙与嘉楠,四人尽数看过,谁也说不出个为什么。
祛毒明明很成功。
就算陆翊桉体内有些微残存的余毒,也绝不至于让他昏睡不醒。
他的呼吸、脉搏,都平稳有序,只是唯独,就是不醒来。
“再等等看吧……”裴元修皱眉叹道。
这一等,又是两日。
到了第三日,郑老太君再也坐不住,道士和尚萨满巫祝,凡是望京城中叫得上名的,统统请了个遍。
可整个忠义侯府香烛缭绕,也没能如愿唤醒沉睡的陆翊桉。
好在如今尚能喂些汤水进去。
郑老太君听裴元修的,拿出了府里的百年野山参,熬了一大锅独参汤,续着陆翊桉的气力。
“十日,若十日还不醒,独参汤也吊不住了。”裴元修一边把脉,一边连连叹气。
“裴院令,你是望京最厉害的大夫了!你再想想办法呐!你前日……前日不是还说桉儿好好的,只要醒来就行!怎么就,这样了呢!!”郑老太君主以拐杖拄地,哭得老泪纵横。
纵使是裴元修,此时也唯余沉默。
裴瑜在一旁,帮着裴瀚阳一起翻阅南疆古籍,试图从中寻求解法。
嘉楠在另一侧,她的脑中已经完全听不进郑老太君的话。
她正将徐芝盈的留下的手稿,逐字飞快地略读着。
师父以毒术成就医道,或许,其中就有能救陆翊桉的方法,只是她没有注意到而已……
一定会有的!
还有七日,一定会有办法的……
嘉楠逼迫自己不再乱想,凝神继续翻阅。
到了第五日,陆翊桉的脉象又弱三分。
第七日的时候,已经无法将参汤和药汤灌进去。
郑老太君最开始的两日,称得上是伤心欲绝,可真到了这一日,反而成了最淡定的那一个。
她平静地吩咐萧珍娘,着手开始准备孙儿的后事。
“让桉儿,体体面面的走……不要像当时启元一样,什么都乱糟糟的……”
萧珍娘含着泪,应声去办事。
郑老太君看着孙儿,平静的面庞下,满是绝望。
这毒不祛,亘在心头,不知哪一日就会毒发毙命。
好不容易寻着一个祛毒的法子,毒也祛了,怎么还是没有一个好结果……
她这一生,到底要经历几次,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郑老太君看着坐在陆翊桉床边的嘉楠。
成功祛毒的那一夜,她还想了那么多,想着嘉楠走了也好。
家中有个受宠的妾室,不利于桉儿将来娶个好妻子。
何况,倘若桉儿一味偏心,只会让妻妾失和,后宅不宁。
可没想到,才短短几日,她就后悔了。
若是没有那么爽快地答应放嘉楠离开,或许,桉儿还能有个合他心意的未亡人……
“嘉……”郑老太君正欲开口,却被嘉楠的动作呆住。
只见她端起汤碗,将独参汤含在了自己口中,紧接着,俯身……
亲口渡给了已经无法灌下汤药的孙儿。
郑老太君此时根本无暇顾及,这合不合礼数。
她死死盯着孙儿,生怕他像白日里一样,咽不下分毫……
可是,没有!
郑老太君死死捏紧手中的拐杖,连呼吸都几乎停滞,生怕一出声,孙儿就会将参汤噎出。
嘉楠亦是紧紧盯着陆翊桉,直到他终于,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这才终于流下泪来。
她吸了吸鼻子,用袖口随意擦了把眼泪,又含了第二口参汤。
俯身渡喂。
第三口……
第四口……
直到一碗独参汤,终于见了底。
陆翊桉吞咽下最后一口,又过了片刻,嘉楠才放心地放开捏着他下颌的手,把起脉来。
很微弱,但还在跳动。
“陆翊桉,是我错了吗?”嘉楠的声音充满了迷茫。
是不是,不祛毒,或许,就不会变得这么糟糕……
“你没有做错什么。”郑老太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嘉楠怔怔地回头:“老太君……我以为您会怨怪我们……执意祛毒……”
郑老太君摇了摇头,重重地叹出一口气。
“这个毒,曾经送走了我的儿子……”
嘉楠第一次听到,郑老太君这么苍凉的声音,记忆里,她都是庄严贵重的,但此刻,她似乎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妪。
一个失去了儿子,又即将失去孙儿的老妪。
“我儿启元,是忠勇侯府的骄傲,百年来,最出息的一个子嗣。可他却死得那么仓促……”
“他常年镇守在济北,我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他两回。那日,他回来,跟我说,打完这一仗,就能一直在我身边尽孝了。我是那么开心啊……”
“世人都赞他英勇无双,可我是个母亲,他的功勋,在别人眼里是荣耀,可的心里,却只有担忧,每一次,怕他有去无回。”
“他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死在了望京皇城里……连最后告别的时间……都没有留给我们母子……”
“没有人比我更怕这个毒了,我每一天,都在怕,怕桉儿也会像他父亲一样,连准备的时间,都不给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突然走了。”
“祛毒……是我同意的……”郑老太君流下一滴浑浊的眼泪,“或许……天命如此吧……”
至少,桉儿已经,好好地,跟她告别过了……
嘉楠的眼中噙满泪水,却倔强地摇头:“我不信天命……只要还有时间,就还有机会……”
她起身,继续去医书中,寻找陆翊桉的一线生机。
郑老头望着嘉楠挺直的背影,有些恍然。她依稀,看到了十几岁的陆翊桉的样子。
那个时候,他在北戎的手底下吃了亏,回来探亲的时候,她还没来得及劝慰他。
孙儿就已经恢复斗志:“只是一时输赢,祖母,终有一日,我会向他们讨回来!”
那个时候,桉儿的背影,也是这般挺拔。
郑老太君忽然有些明白,孙儿为什么,对她这般特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