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楠放开云墨的手腕,也不再言语,默默提笔开方。
倒是云墨,犹疑着开口:“嘉楠……你……你要不要回去看看夫人?夫人这段时间,也常常念叨你呢……”
嘉楠写字的手一顿,但仅仅片刻,就恢复如常。
她摇了摇头:“我如今在侯府,也不方便,等过段时日,再说吧。”
“怎么就不方便了?那陆侯爷不是并不限制你外出吗?你日日都能出来医馆,难道还寻不出个时间去方府?”
“嘉楠,你是不是……对夫人,始终还有怨怼?”
嘉楠唰唰地写着药方,并不抬头:“没有。”
这是真心话。
那时的难过,与其说是对夫人有所怨怼,不如说,是对自己弱小无力的愤怒。
站在夫人的角度,她并没有做错什么,侯府已经是难得的好去处,这或许该是一件双赢的好事。
只是……
只是夫人曾经对她说,只要她努力把事情做好,就不用怕被抛弃。
她当真了……
可偏偏她又不能怨,因为夫人是恩人。
正如她对母亲,爱也难受,恨也难受,最后能选择的。
不过只有逃避而已。
“你还说没有!”
或许是嘉楠冷淡的态度,刺痛了云墨,她激动地将双手撑在桌案上,整个人俯身向前,脸几乎要贴到嘉楠的面前。
“嘉楠!人不能忘本!你今日所有的一切!都是夫人的栽培与恩典!你怎么能因为这样一件事,就彻底把过去忘怀呢?!”
嘉楠也来了气性,她在云墨面前,一向是坦诚的。
她对上云墨的眼睛,寸步不让:“若是你我是无能之人,夫人还会栽培我们吗?”
“我在方府这么多年,我做错过一件事吗?!夫人说,我可以靠自己的本事在方府活着!永远不会担心被抛弃!她做到了吗?!”
“你们所有人都说,攀上侯府是我的造化!可我只觉得我像件货品!”
“哪怕……哪怕那天夫人……问我一句呢?”嘉楠的眼眶变得通红,蓄满的泪水,倒映着满满的情绪。
不甘,痛苦,疑惑,愤怒。
交杂在一处。
连嘉楠自己,都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感觉。
刻意回避的时候,那些东西安安静静的呆在她的身体里,仿佛不存在一样安静。
可一旦情绪被勾起,就像一锅沸腾的水,喧闹一旦声起,就再也止不住。
这一刻,她什么都顾不上,只想想把内心的愤懑情绪发泄出来!
否则那些东西,就要把她撑破!
即便,她明明知道,就算那天夫人问她了,她也不会反驳,无法反驳……
可是……哪怕问她一句呢?
只要夫人问过她一句!
她至少,就可以心甘情愿的骗自己,说服自己。
“嘉楠……你为什么非要这么钻牛角尖呢?咱们,命不由己,你一开始就知道的,不是吗?”云墨避开嘉楠的眼神。
命不由己,所以就连一丝丝的情绪就不能有吗?
嘉楠不解。
她无力地坐回到椅子上,有些茫然。
“命不由己,是她的无奈。不是你们摁着她的头,让她认下一切的理由。”陆翊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嘉楠有些呆怔的,往门口看去。
陆翊桉已经被福康放到了诊室外面的椅子上,正端坐着,泰然地看着她。
嘉楠体内叫嚣着的情绪,无论是激昂的,还是沉闷的,都在这一瞬间,化归为平静。
她忽然觉得,都不重要了。
这个世上,其实只要有一个人能懂她的情绪,就够了……
云墨也不防突然有人出现打断她们的谈话,可当转头看到是陆翊桉,最终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什么。
“我先走了,你……多保重……你若是来看望夫人,或是我们……方府永远不会有人拦你……”
这话,是对嘉楠说的。
可云墨盯着脚下的地面,却没有再看向嘉楠。
“等等!”嘉楠叫住云墨。
云墨惊喜地回头,可嘉楠只是拿起写好的药方,递给她。
“跟以前一样,一日两贴,若是来了月信,便停了,等干净了再服。”
云墨接过,几番欲语还休,最终,悻悻然转身离去。
嘉楠平静地目送云墨离去,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处。
或许,她本就是个无情自私的人吧。
她的生命里,来来去去那么多人,不管是亲情,还是友情,她好像,都留不住……
嘉楠忽然想起,小时候,阿娘为她洗头。
阿娘说,小姑娘的发根,这么硬,长大了一定很倔。
是不是……
真是她的问题?才会把所有的感情,都弄得这么糟糕……
“嘉楠。”
陆翊桉的声音及时响起,打断她对自我怀疑的沉思。
嘉楠如梦初醒,换了副如常神色:“侯爷怎么上来了?”
陆翊桉很少离开轮椅,许是这会儿铺子里已经没有什么人在,他是由福康背着上来的。
“突然想起还没看过你的诊室,便上来看看。”
其实,去对面茶馆不过是个托词,她们才上楼,他就回来了。
他也说不上为什么,嘉楠悲伤的声音在他耳中响起的时候,他会急了忙慌的叫福康背他上来。
但当他看到,嘉楠在他出声后,忽然的平静与坦然。
那一刻,楼下掌事异样的眼光,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嘉楠的心中有暖流划过,细细地,缓缓地。
很轻很轻。
像羽毛拂过心脏。
有些痒。
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心,有那么一些些,异于寻常的悸动。
“侯爷可看好了?若是看好了,我们回家吧。”嘉楠笑了笑,言语中,是前所未有的放松。
嘉楠的声音并不响,可陆翊桉的心却仿佛被铁锤重击了一下。
扑通扑通的。
“好。”
“回家。”
黄昏夕阳,将人的身影拉的狭长。
陆翊桉看着地面,他的身影,始终比嘉楠的短了一截。
如果……
他身上的毒当真能解……
他是不是,可以真正的,与嘉楠并肩而立?
哪怕只有一次。
哪怕,他们最终要分开……
晚膳时,当嘉楠再一次说起,她与裴瑜正在研究他身上毒的时候。
破天荒的。
他说:“若有了结果……就试试吧。”
嘉楠的眼睛蓦然睁大,仿佛不可置信似的,怀疑过后,是满溢的惊喜。
这一日后,嘉楠将更多的心思花在了医馆里。
除去陆翊桉的毒,金珠婶子脸上的烫伤,嘉楠也没有忘记。
她在裴瑜的指点下,通过师父留下的膏方,研究了一款专门针对于烫伤的膏药。
当她第一次把研制好的膏药,拿给金珠婶子的时候,金珠婶子感动得直落泪。
二话不说就往脸上抹,也是难得的信任了。
只是到底是陈年旧疤,最终作用如何,还需时间的验证。
如今,嘉楠的针法愈发熟练,在悬壶堂也算小有口碑,也有些病患,是慕她的名而来了。
嘉楠感觉,日子从未如此的充盈而有意义过。
可这一日,经过张博翰的诊室时,嘉楠却忽然听到一个久违的,熟悉的声音。
“张大夫!你不是妇科圣手吗!便是放眼整个望京,您也是叫得上名的!我求求你了,再试着替我保一保这个孩子吧!”
嘉楠停下脚步,朝屋内望去。
可惜,被屏风所挡,只能依稀瞧见人影,看不清分毫。
“这位夫人,不是我不肯帮你,但你应当也寻过不少大夫了,相信心中已有定论。这种事,如何能勉强啊……”
“但凡有差池,你自己的身子,也会大受影响!你还年轻,孩子,将来还会有的……”
张博翰试图劝慰面前戴着帷帽的妇人。
那妇人却不领情,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半晌,什么都没有说,认命了一般,起身离开了诊室。
出了门,依旧是失魂落魄的,差点被人迎面撞上。
“小心!”
一直在一旁暗中观察的嘉楠,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
亦在这一瞬间,看到了她的面容。
可不就是魏香君身边的那个丫鬟,如今已经成为曲风遥侍妾的燕儿!
燕儿呼吸急促,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护住自己的肚子,甚至顾不上回头,连声道谢。
“燕儿姑娘,别来无恙啊!”嘉楠见她站稳,这才将手放开。
燕儿转头看去,认出嘉楠后,眼睛倏然睁大。
“是你?!”
嘉楠将自己诊室的门关上,转头对燕儿努了努下巴:“坐吧。”
燕儿捂着小腹,小心翼翼地坐下,心中充满了疑惑,不停环顾着屋内,最后将眼神落在嘉楠身上。
“你……你不是后来,跟了陆侯爷吗?怎么会在此处?”
那日,陆翊桉以枪挑门的动作给她的震撼太大,后来,她留心打听过这个被陆侯爷救走的女子。
她倒也算因祸得福,居然就从此跟在了陆侯爷身边。
只是……为何会在此处?
嘉楠挑了挑眉,并不回答,而是在燕儿面前坐下,示意她伸出手来。
“你懂医术?”
燕儿的声音中充满了怀疑,但不知为何,对这个半路跑出来救魏香君的女子,她的心中,其实并不反感。
她咬了咬唇,最后,还是将手递了过去。
事情再坏,还能如何呢?
只要有一点希望,她都想试一试。
万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