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稽的事情发生在期中考试成绩出来后。
校领导们纷纷提着一口气,本来已经做好了面对我们考出惨不忍睹成绩的心理准备,毕竟素质教育的那段时间在他们眼中看来,我们简直是反了天,心思全然没放在学习上。
然而结果却让他们大吃一惊。
这次期中考试我们年级整体成绩不降反升,有退步的同学,但大部分人,与之前的成绩相比是进步的,连我也蹦蹦跶跶进了班级前十五,当然是第十五名就对了……
我们班这次考得还可以,起码没有往后退,但常青还是被投诉了,投诉人是家长,义愤填膺地指责常青教学能力不足,责任心不够,根本不配做老师这个职业。
常青被投诉后很暴躁,站在讲台上龇牙咧嘴地骂了我们半节课,然后……然后一气之下,不来学校上课了。
常青旷工了三天,年级主任没有办法,亲自上阵教课,总不能让学生没有课上。
但说实话,我觉得他讲课水平还不如常青呢,像只脱缰的野马,讲一会儿就离题千里,一节课四十五分钟,我们起码听了二十五分钟他年轻时候的光荣事迹。
总之,我们做学生的,也很无奈。
与此同时,学校论坛里关于常青的帖子也越盖越高。
“常青滚出德馨高中!!”
“家里这么有钱就别出来上班了呗,误人子弟。”
“常老师别教语文了,开一个烘焙店吧,当烘焙大师不好吗?”
“楼上你别说,常青做的小点心可好吃了,她要是开店,我真的会天天去买。”
“悲催!悲催!你们怎么吃到的啊,我跟她教了一年也没吃到啊。”
“家人们,求蹭吃攻略!”
“多去常青办公室逛逛就好了,她经常给同一个办公室的老师带点心。”
“真的是常青自己做的吗?确定不是她买的?”
“当然啦,她喜欢做这个。”
“被人民教师耽误的烘焙大师。”
“话说她心情好的时候还挺温柔的,怎么风评这么差呢?虽然我没有跟她教过,但还挺喜欢她的。”
“楼上,她作为老师教学差就是原罪,课文都讲不明白,还老讲错题,这样的人也配当老师?”
“戾气不要太大,有本事你上去讲。”
“我又不是老师我讲什么讲。”
“不要吵啦!不要吵啦!不要吵啦!”
“常青在学校里人缘好像还挺好的,跟所有老师关系都处的不错。”
“楼上啊,你是不是傻啊,就常青那关系,后台那么硬,别说老师了,连校领导不也对她笑脸相迎吗?但笑归笑,那都是表面功夫,你要不要去采访一下跟她搭班的其他班主任,人家表面笑嘻嘻,心里指不定多烦她呢,背地说不定恨得牙根痒痒,谁愿意跟她一起搭班啊?”
“是啊,她今年是哪个班的班主任?这个班真倒霉。”
“好像是去教高二了吧,理科班。”
“这个班真倒霉。”
“真倒霉。”
“真倒霉。”
“倒霉 1。”
“倒霉 1。”
……
倒霉的我们班没了班主任的压制,正欢脱得如同草原上疯跑的野兔,课间闹哄哄的,连蓝钰这么遵纪守法的乖学生都偷偷拆开了一包旺旺小小酥在吃,可见我们班现在有多混乱。
我和黎南歌脑袋挨着脑袋默默翻完了帖子,默默对视了一眼,然后默默叹了口气,黎南歌默默收起了手机。
我望着窗外快要掉光叶子的树发呆,百思不得其解,扭回头来问黎南歌。
“你说,常青为什么选择做老师呢?感觉她也并不喜欢这个职业。”
黎南歌眼睛骨碌转了一圈,向我勾勾手指,我凑过去。
“据可靠的小道消息……”
我特别奇怪,疑惑地盯着黎南歌看,好奇极了:“你都从哪里知道的这些可靠小道消息?我怎么就不知道?”
被突兀打断的黎南歌同学很不爽,耷拉着眼皮:“杨苮祎同学,你能先抓重点吗?”
我摸摸鼻子,做了个‘您请说’的姿势。
“据小道消息……”
“你忘了两个字——可靠!”
黎南歌阴森森眯起眼睛:“你是不是活够了想死……”
我嘎嘎大笑。
“错了错了,您请说。”
黎南歌双手下压,做了个深呼吸:“据可靠的小道消息,常青根本就不想来德馨当老师,是她妈妈逼她来的。”
“啊?为什么,她妈妈为什么一定要逼她来做老师?”
“体面呗,德馨又是市重点,老一辈父母的想法都这样,”黎南歌白我一眼:“而且你以为德馨高中的老师是那么好进的吗?难度很大的好不好。”
进德馨高中做老师的难度大不大我不知道,我只是惊讶于常青这么大了竟然不能自由选择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她都三十多岁了,还要被妈妈管啊?”
黎南歌耸耸肩:“谁知道呢。”
黎南歌聊完八卦就对这件事失去了兴趣,她的注意力转移到漫画书上,她那么专注,我就不再好意思打扰,揪着她问小道消息的来源。
今天阴天,雾蒙蒙的,既不清爽也不明朗,透着股低沉阴郁的劲儿,我反而喜欢这种天气,脱离常规可见的轨道,像是意外赚来的稀奇体验。
德馨只要不是下大雨,下大雪,一概都是要下去跑操的,我今天没穿秋裤,风有点儿大,一吹嗖嗖地冷。
跑操解散的时候我碰到了李连翘,我们俩隔着人群远远一对视,我马上移开目光,装做没看见的样子转身就溜。
为什么溜?
原因也很简单,我怕她逮住我拐弯抹角地问我成绩。
不过,我想以李连翘的社交能力,她大概早就查到了我的分数是多少。
情绪微微低落,上楼梯没注意,闷头撞上了前面的人。
我捂着额头,前面被我撞到的人捂住了屁股。
陈知默脸有点儿红,很无奈:“苮祎,你走路不看路的习惯真的改不掉了是吗?。”
我悻悻:“抱歉哦。”
陈知默和我聊了会儿天,分开的时候,她忽然问我:“你那个朋友还好吗?没事吧?”
我一愣,才反应过来陈知默说的是钱浅,我和钱浅从小在一起玩,陈知默和李连翘她们也都认识钱浅。
她不问我还好,她一问,我心里更加沮丧。
“还好……吧。”
陈知默奇怪地看着我。
我胡乱摆手:“没事儿,她很坚强。”
陈知默点点头,我们在楼梯间分别。
群架事件在德馨闹得沸沸扬扬,轰轰烈烈,钱浅也一战成名,连从来不关心乱七八糟事情的陈知默都知道了,可见这件事闹得有多大。
只可惜,我和众多围观群众一样,对事情的原委,一无所知。
这天下午我的注意力都不太集中,心不在焉,数学老师叫我去黑板上做第二道题,我做成了第一道,写到一半,脑袋被数学老师拍了一巴掌。
我委屈而茫然地看向她,数学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寡言少语,目光冷静,逻辑缜密,气场强大,全身笼罩着工科女性智慧的光芒,我被她冷冷盯着,感觉全身的血凉了一半。
触到我清澈愚蠢的目光,数学老师不怎么情愿地开了金口:“你做第二道。”
我反应过来,脸热腾腾地烫,连忙拿黑板擦唰唰去擦,旁边和我一块被叫上来做题的景明急得额头冒汗,小声和我说:“你、慢点、慢点擦,等我抄完。”
我一顿,默默去看他那面的黑板,无语的不行,他那么高的个子,写米粒般的小字,视力得多好的人才能看清啊。
景明抄了两行,后面就抄不下去了,因为数学老师就站在我和景明身后,用冷飕飕的目光盯着我们俩做题。
既然这样……
大难临头,我先飞了。
我毅然决然地把原先第一道题目的痕迹擦掉,飞快地做完第二道,粉笔一丢,垂着眼睛从数学老师面前灰溜溜跑了。
回到座位后心里庆幸了一节课,还好昨天晚自习把数学例题重新做了一遍。
下课后我看到蓝钰在请教李添翼课上的那两道数学题怎么做,李添翼很不耐烦,眼角眉梢都透露着轻视,蓝钰一个劲儿地道歉,说自己笨,麻烦李添翼再给她讲一遍。
我和黎南歌坐在后面听着,默契地对视一眼。
黎南歌很嫌弃:“他都那样了……蓝钰怎么还喜欢他啊?”
我笑了笑:“鬼迷心窍了吧。”
蓝钰还在道歉,唯唯诺诺的样子,让人看着没来由心疼,我其实很想拍拍她的背,告诉她,转回头来,我给你讲,你并不笨,而是你旁边讲题的这个人没有给你讲明白。
但我终归还是垂眼,做起了自己的事情。这么多年过去,我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爱管闲事”的小姑娘。
群架事件在另一周的升旗大会上被公开通报,我去找钱浅时发现她似乎又瘦了一点点,变得沉默,眼睛里的亮光也变得黯淡,她从宿舍搬了出去,成为走读生,住在妈妈家里。
如果不是我来找她,这些事情钱浅不会主动告诉我,我没再多问,我大概猜到了原因。
几年前的钱浅,辗转于两个家里的钱浅,也是这样的沉默。
有时候我在想,父母和子女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大多数时刻我会觉得他们好爱我们,我们也好爱他们,可也有那么一些时刻,伤害我们最痛的,也是他们。
打架这种事情发生在别的地方一点儿不稀奇,发生在德馨高中就很稀奇,稀奇是因为见得少,见得少就容易亢奋,亢奋到莫名催生了一股古怪的风气,这种风气是——认亲戚。
男生认妹妹,女生认哥哥。
比如李添翼,他不仅认了蓝钰做妹妹,还认了丁菡做妹妹,有一天,他不知道犯哪门子神经,回过头来,大方地表示以后我和黎南歌,我们俩也归他罩了,千万别客气。
世风不古,现在的人都怎么了,中了邪似的四处认亲戚,自己家里的那些亲戚还不够烦的吗?
黎南歌刚训练完回到教室,热得满头汗,拿起水壶补充水分,都没什么工夫正眼瞧他。
“好意心领了哈,不过我不用你罩,我自己就能罩我自己。”
李添翼闷闷,忽然,期待的目光转向我。
我笑笑:“我也不用你罩。”
李添翼挑眉,眼神怀疑,语气不屑,显然是不信。
“你?”
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真比掰手腕,十有**你还掰不过我呢。
但面上仍旧礼貌地笑笑:“南歌就罩我了,对吧?”
黎南歌朝我酷酷地一抬下巴:“一点儿问题没有。”
我摊摊手,表示,你看,真遗憾。
李添翼悻悻转回身。
等李添翼一转回去,我和黎南歌对视一眼,默契地趴桌子上笑疯了,最要命的是我们俩还不好发出声音与动静,于是笑得很辛苦。
笑着笑着,眼泪出来,我悄悄用手指抹去,一偏头,发现路灯亮起,天色已然昏黑。
高二的生活截止到目前,我过得很平静,再没有了高一那时的绝望与崩溃,除了自己半死不活的成绩偶尔在午夜梦回想起时,会让我慌张茫然一阵儿,其他的,都很平静,都很好。
原来,拥有平静的时光是一种幸福。
而我在德馨高中的第二个冬天,也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