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次来基地集训,陈志高并没有跟着,他有事请假,并拜托了十九班班主任,也就是我们的英语老师负责照看我们。
于是高挑清瘦的女老师屁股后面跟着一大群叽叽喳喳的学生,我们班做什么几乎是和十九班绑在一起的,下地割草一起割,包饺子一起包,文艺表演也一起上,短短几天,亲如一家人。
孙雅培甚至已经和十九班的一个女孩成了特别好的朋友,恨不得立即办转班手续。
我不具备和陌生人快速亲近起来的能力,当大家在聊年级里的八卦时,我在发呆,当大家嘻嘻哈哈比较哪个明星长得最帅时,我在擀饺子皮,当大家大晚上等查寝老师走了后开夜谈会时,我捂着被子美美地睡着了。
于是有一天晚上,在英语老师组织的匿名游戏——“说一说我对你的印象”里,我收到的其中一张纸条上写着这么一句话。
“一直都很羡慕你的坦然和洒脱,你到底是怎么做到一个人也可以这么自在的!”
我捏着这张纸条没缓过神,茫然地抬头四顾,却找不出写这张纸条的主人。
我不是洒脱和坦然啊,我只是自己一个人待着更舒服啊。
过了一会儿,我慢慢地偷笑起来。
这算是夸我吧?
不管,这就是夸我。
晚上所有班都在基地食堂吃饭,我看到了花蕊,她一个人端着盘子,似乎在找座位,淡淡的神情,身上褪去了那股怯怯的文静,头发扎成了长马尾垂在腰间。
我似乎也好久没见到她了,恍惚间,觉得花蕊像变了一个人。
但我的第一反应还是高高举起了手,喊道,“花蕊,这里!”
花蕊寻声望过来,看清是我后,愣了一下。
我在瞬间准确察觉到了花蕊想装看不见的念头,有点儿生气,怎么谈了个恋爱就把朋友忘了呢?
“这里!”
我干脆‘噌’地一下站起来,右手还拿着筷子,左手举高使劲儿冲花蕊挥,要不是我是个稳重含蓄的人,我就额外再蹦几下了。
果不其然,周围吃饭的人被吸引了注意力,抬头看看我,又去看花蕊。
花蕊垂着眼,脚步匆匆地往这边走过来,基地食堂的餐桌是一个一个的大圆桌,厚重的带椅背座椅,这么一坐,有种在吃婚宴席的感觉。
花蕊安安静静地坐下,她清减了不少,原先只是文静,现在文静的气质里额外多了层冷漠,我有点儿伤心,到底还是疏远了吗?
没人说话,气氛有点儿尴尬,我刚才一时抽风的勇气也不知道哪里去了,憋红了脸,憋出一句。
“好久不见啊。”
花蕊夹了一块芹菜送到嘴里,咬着筷尖诧异地看我,然后她忽然就笑了,我茫然地看她笑,回想了半天,没觉得有什么好笑的地方。
花蕊弯弯着眼睛,干净而清亮:“苮祎,你还是这么可爱。”
我惊悚地睁大眼,头皮都有些发麻。
可爱?这个形容词跟我搭过边吗?
一点儿也不搭啊,花蕊该不会谈个恋爱谈傻了吧,当然这从侧面也证明,她的眼神确实不太好使。
自从上次在麦当劳的那场不愉快见面后,我和花蕊再没有近距离说过话了,她瘦得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更小了,下巴尖尖的。
花蕊从小练舞,手长腿长,身体纤细,就是像现在这样吃饭,仍旧脊背微挺,坐姿秀气好看。
筷子被我转了半个圈,倒转过来,我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在花蕊的餐盘里,皱着眉说:“你多吃点肉,你都瘦了。”
花蕊低着头,眼睫轻轻颤动,似乎有透明莹亮的蝶翼湿润了眼眶。
我移开眼睛,笑着打了个岔,人在脆弱的时候是不希望被别人看到的,我知道。
花蕊情绪调整得很快,只除了眼皮还能看出有点儿红,我也努力在调节气氛,捡些轻松好玩的事情跟她聊,逗得花蕊捂着眼睛笑。
我松了口气,很是欣慰地喝了口小米粥,肯笑就好啦,女孩子还是笑着好看。
我和花蕊的对面坐着三个女生,起先我并没有在意,花蕊走过来坐在我身边时她们低头窃窃私语,这会儿忽然又咯咯笑起来,笑声尖利刺耳,有点儿扰民。
我抬头不悦地瞪了她们一眼,其中一个女生嘴巴里还含着饭,张大嘴仰头在笑,也不知道犯的哪门子病。
幸好圆桌够大,不怕她的饭粒喷到对面,但以防万一,我还是不放心地把餐盘往自己身前移近了一点。
可是听着听着,不对劲了。
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几个女生说话时眼角不时瞟向花蕊,说的话也像是在指桑骂槐,她们攻击的对象似乎就是花蕊啊。
什么“勾勾搭搭”、“活该被甩”、“绿茶会装”、“还以为自己多清高”、“不要脸”......
三个女生一唱一和的,见我皱眉看她们,似乎变得更加兴奋了,无所顾忌地连声音也比方才大了些。
我扭头看花蕊,她脸上被我逗出来的那一点儿笑意全没了,淡漠着一张脸,眼睫低垂,一勺一勺慢慢地在喝一碗米粥,像是什么也没听到,只是拿勺柄的手,在微微轻颤。
我脑子轰地一声,炸了,不知道是被听到的丑陋字眼刺激的,还是气恼自己好不容易刚把人哄好,力气全白费了。
三个女生还在肆无忌惮地你唱我喝,饭是没胃口吃了,我放下筷子,低声问花蕊:“你跟她们认识?”
花蕊还在不紧不慢地喝她的那一碗粥,抬头看了眼,目光淡淡地从那三个女生脸上一扫而过,摇了下头:“不认识。”
不认识。
我忽然觉得很可笑,人为什么会对另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抱有这么大的恶意呢?
一瞬间,我忽然很想狠狠拍一下桌子站起来,然而我忽视了自己一个非常致命的缺点。
拍完了桌子,然后呢?我只会打架,不会吵架啊。
我在家里跟我爸妈吵架都超不过五句,五句之内,必带哭音,气势一下子就弱下来了,战斗力刹那间为负,太丢脸,还不如不吵。
可是打架的话.....一时痛快过后,老师同学会怎么看我,我会背处分吗?会被通报批评吗?会被叫家长吗?
我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任由那一句接一句的冷嘲热讽钻进我和花蕊的耳朵里,情绪在愤怒地燃烧,身体却沉重得像是被永恒石化在原地。
小的时候我胆子那么大,路见不平都可以冲上去跟人打架,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揍了再说,可为什么现在,连保护自己朋友的勇气都没有了呢?
仅仅是因为长大吗?
曾经的那股不管不顾的莽劲儿早已一去不复返,现在的我做事情前思后想,前瞻后顾,衡量利弊得失,侠气已然失去,留下一张庸碌模糊的面孔。
然而我还是发现自己站了起来,双手撑着桌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强大平静,掩盖住那些控制不了的微微颤抖。
要冷静,要冷静,我告诉自己。
“你们吃完了就离开吧,挺吵的。”
但我可能只顾着压制情绪了,忘记了管理表情,我的烦躁、不屑、鄙视和厌恶全部不加掩饰地表现在了脸上,语气好声商量,脸上骂得很脏,于是那三个女生愤怒了。
“食堂你们家开的啊?你让我们走就走,你谁啊,管得着吗,哪儿来那么大脸。”
我气得按在桌沿边的手都冰凉颤抖,花蕊忽然握住了我的手,也站了起来。
她眼眶全红了,轻轻摇了下头,笑着对我说:“咱们走吧。”
当那句很脏的话从左边一个女生嘴里冒出来时,我愣了愣,差点拿不稳餐盘。
我搁下餐盘,抓起筷子,花蕊想拦没拦住我,我气急了,‘腾’地一下就蹿出去。
“你道歉!立刻道歉!”我劈手一指,气得全身直抖,“你哪个班的?!我要去找你们班主任!”
那个女生本来见我凶神恶煞地冲过来,手上还拿着一双筷子,吓得后退了两步,然而听完我后面那句话后又捂着肚子笑。
花蕊走过来,握住我的胳膊将我拉到了她身后。
“积点儿德,小心烂嘴巴,不要被人当枪使了自己还蠢得不知道。”
哎?我吃惊地转过脸,花蕊这句话比我有攻击力多了,她什么时候学会这样讲话了?
身边的女孩眼眶微微泛红,眉眼却冷冽,声音依然柔和,却清清冷冷。
我印象里的花蕊始终是一个弱不禁风的文静女孩,总是腼腆温柔地笑着,最喜欢买各种可可爱爱的装饰品,有时还特地买了送给我们。
她一直是我们认为的最柔弱的、最需要保护的女生,可是今天,我似乎又觉得,不是。
柔弱的底色是并不显而易见的坚韧。
“我们走。”
花蕊牵着我的手转身要走,我手里还抓着筷子,刚想往桌上一扔,眼角忽然暼到一个女孩伸手过来,朝着花蕊马尾的方向去抓。
那双筷子终究是派上了用场,筷子抽人有多疼我是知道的,小时候我没少被我爸抽,所以我很快看到那个女生捂着手背疼得嗷嗷叫,几秒后,眼睛里也带了泪。
“不好意思啊,刚才放筷子呢,不小心打到你了,你没事吧?”
接下来的场面可以用混乱来形容,我们闹出来的动静不算大,然而当围观群众越来越多,泪眼汪汪的女生嚷嚷两句,旁边两个女生再附和着帮腔,人群一下子就热闹了。
我和花蕊都不擅长吵架,站在原地涨红了脸,气得要命,也憋不出什么话反驳回去。
混乱中,李连翘不知道从人群哪个地方突然冒了出来,目标直冲骂人的三个女生。
我和花蕊瞪大了眼,连生气也忘了,目瞪口呆地看到李连翘双手一叉腰,张开嘴似乎就没停过,连换气也不需要。
最初还能在混乱里分辨出三个女孩和李连翘各自的声音,后来逐渐地,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能听到李连翘的声音了。
李连翘左手叉腰,右手还做着手势比划,这浑身上下的气质,不像是来吵架的,更像是教导主任来训学生的,把在场所有人唬得一愣一愣。
我从来没有这么钦佩过李连翘,恨不得连夜回家拿手机,打开录像功能,录下来,录下来,一句不落地录下来。
过后,我默默总结了一下李连翘吵架成功的诀窍。
第一:声音要大。要从音量和汹汹气势上盖过对方。
第二:语速要快。让对方骂你的话压根骂不进来。
第三:眼神要狠。摆出一种信不信老娘吞了你的架势。
李连翘的战斗宣告结束时,我还没愣过神来,胳膊被人拍了拍,陈知默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和花蕊身后,正一脸无奈地打量我。
李连翘拉着花蕊,陈知默拉着我,我们四个往食堂外面走,走着走着,不知道谁起了个头,忽然就跑了起来。
疯跑,一路不停,也不晓得要跑去哪儿,直到累得气喘吁吁,再也跑不动了,我们才停下来。
我们四个停下后就开始大笑,仿佛要把各自体内长久以来淤积的所有怨气、死气、不快与伤心统统赶出去,胸腔内清明一片。
赶出去,便可以从头再来,我们才十六岁,一切没什么大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