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多,阳光转换成了温柔的灿烂,我前面的男生是运动会积极分子,大半天时间不见人,于是我可以舒服而毫无顾忌地将腿伸长,翘在他椅子底下,一摇一晃地晒太阳。
这期间,我看到李连翘绑腿跑从我们班前面经过,还看到和她搭档的女生摔倒了,被李连翘一把提起来,满脸狰狞地几乎是半拖着搭档往前冲,一马当先,凶狠地非第一不拿。
我抽抽嘴角,低头捂住了脸,不忍心再看,只希望等结束后李连翘不会被同学打。
除了李连翘,我还看到了咬着牙跑5000米的张飞驰,风把他的大平头硬生生吹得更平了。
在他跑第五圈的时候,我大声给他喊加油,张飞驰应该是听见了,但也累迷糊了,有气无力地朝我摆了摆手,小腿肚子都在打颤。
然后第六圈……第六圈就不见人了,听说是趴垃圾桶前吐了。
我转头看了眼丁菡,她还是那么无知无觉,整个人像是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谁也进不去,只有学习,始始终终在她的世界里牢固不动。
我扔完铅球回来,看到自己位置上坐着马高远,他正拿了张卷子,歪头跟丁菡说些什么,丁菡抿着唇,微笑以对,似乎有点儿热,演草纸被她拿在手里呼呼扇风。
装零食的书包还靠在椅子旁边,我悄悄走过去,把书包拿了起来,马高远歪着脑袋自然没有看见我。
丁菡倒是看到我了,我们两个目光不经意间一碰,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眼底没隐藏好的不耐烦,在目光相触后迅速收敛成平日的柔软安静。
我手指勾起书包就走,远离那块微妙的修罗场。
马高远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打扰了人家学习,正在被嫌弃,表情时而严肃,时而认真,固执地纠结在一道函数题上,来回寻求验证,我坐在后面都能隐约听到他神经质絮絮叨叨的声音。
运动会的第二天,大家学习的热情已经不那么高涨了,意志力也不那么坚决了。
一上午的时间,我只写了点儿历史作业,出题的人总爱问这件事发生了有什么意义,那件事发生了又有什么意义。
可是哪有那么多意义,许多人活着,继续活下去就是意义,死的人死了,死亡本身也是一种意义。
我笔尖顿在题目上半天,脑子乱哄哄的,最终化为一声叹息,笔和卷子都收起来,放回了书包里。
我答不出历史题的意义,也想不出此时此刻我存在的意义,就如现在,这场运动会有什么意义呢?做题考试有什么意义呢?成绩名次又有什么意义呢?
想了一通,越来越茫然,似乎没什么事情是真正有意义的,人生本来就是一场虚无,不该去追求什么意义。
下午两点多,运动会闭幕式顺利召开,宣布本次秋季运动会圆满结束。
我叼着一根葡萄味的棒棒糖骑车回家,可能即将迎来七天假期的缘故,我心情好的不得了,连吹在脸上干燥的风也觉得温柔许多。
在单元门口碰到同样刚回来的陆冀为,甚至大胆地冲上去摸了一把他的狗头,当然,摸完就跑的那种,不给敌人留一点儿反击的时间。
假期第一天,我一觉睡到十二点多,中午起床觅了个食,还是觉得困,于是又倒头睡到下午三点。
可能这一个月以来睡眠时间严重匮乏,放假后,人的身心一轻松,就想要任性地将之前没享受到的睡眠一口气全补回来。
下午三点多的阳光柔柔落在房间的角落处,被子暖和柔软,拥裹着我,这一觉睡得漫长而惬意,似乎好久没睡过这样舒服的觉了,然而真正醒来后,我躺在被窝里睁开眼睛,反而有点儿怔怔的。
家里好安静,没有一点儿声音,我慢吞吞蹭了蹭枕头,耳边头发与布料摩擦的声音在这样的寂静里都显得格外清晰。
家里除了我没有人,爸妈今天有事回老家,据说老家的一位亲戚得病去世了,奶奶打电话来通知他们回去。
老一辈的红白喜事,郑重得很,人除了上班工作,难得有几天的闲暇时间,全部浪费在了这些人情琐事上。
比如我妈,她只有两天的休息时间,一大堆家务待做,其实一点儿也不想去,却又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
关于我需不需要去的这个问题上,我爸妈持相反意见,我爸的意见是我应该去,去了面子上好看,我妈黑着脸,瞪了我爸一眼。
“去什么去,她都不认识,八竿子挨不着的关系,好好在家学习吧。”
大清早,我睡眼迷茫地从被窝里探出一个脑袋,客厅里我妈我爸僵硬对峙,我迟钝地点头,对对对,我得学习,我好多作业要写啊。
我爸和我妈骂骂咧咧、吵吵闹闹地走了,我蒙上被子,很快陷入沉睡,这一睡,几乎就睡了一天。
我妈早上离开前,嘱咐我赶紧起来吃早饭,吃完了学习,然而我辜负我妈了,我没在家学习,我在家睡觉。
又在床上赖了会儿,拿过手机一看,钱浅给我发了三条短信,大意是她买了新口味的方便面,邀请我去吃。
我笑了笑,回复,“好的!!马上!!”
手机震动一下,钱浅的消息回复得很快。
“没了,吃光了。”
挺平静的语气,可淡淡的不满还是隔着屏幕透过来,我脸埋在被子里笑了会儿,摸了摸肚子,一天没进食,确实饿了。
五分钟刷牙洗漱,又五分钟穿衣服鞋子,光速收拾好后我拿上钥匙出了门,正准备下楼梯,我看了眼对面,想着这家伙应该也没饭吃。
停顿两秒,不甘心地回头,忍着急躁去敲陆冀为家的门。
一边敲一边感叹自己实在太善良了,心肠太好了,自己肚子饿得咕咕叫,还惦记着陆冀为这家伙吃没吃饭。
门后出现脚步声,等陆冀为开门后,我立刻就问。
“我去钱浅家吃泡面,你去吗?”
陆冀为一愣,眉头又一皱,“吃什么?”
我回答,“方便面。”
“不吃。”
不吃就不吃,早料到了会是这个回答,我也不惊讶,赶在陆冀为关门之前,一把挡住。
“别急呀,帮个小忙。”
陆冀为嘴角抽了抽,“又干什么?”
“我忘给我爸妈留字条了,等他们回来到处找我的话,你记得跟他们说声我去钱浅家了。”
静了一会儿,陆冀为应了声“知道了”,显然已经从被逼无奈到渐渐熟悉。
目的达成,我马上挥手说了拜拜,转头开心地跑下楼,直到三楼,才隐约听到楼上的关门声,大概无语这种情绪也需要点儿时间消化吧。
我和钱浅约着写作业是真的正儿八经地写作业,依旧是老规矩,我坐在她的书桌前,她坐在床边,身下垫着坐垫,桌子上摆着酸奶糖果饼干之类的零食,我们俩安安静静,各据一方,没什么事基本不说话。
然而说实话,我永远不可能在钱浅家里保持极高的专注力去研究一道数学题,因为静不下心,那种全身心沉浸的专注只适合在自己的家里,自己一个人且心无旁骛的时刻。
写了一会儿,我发现,静不下心的似乎不止我一个人。
钱浅同学的手机就搁在床边,稳定保持着隔几分钟就看一次手机的频率,而每看一次手机,她嘴角的弧度就会更加明显,明媚的笑意像是藏不住,从眉眼间溢出来,生动分明,难以抑制。
我观察到了好几次,最后一次实在忍不住,狐疑地直接回头问她。
“最近有什么开心的事情吗?”
钱浅冷不丁被我问得一愣,想了会儿,温吞吞茫然摇头,“没有啊。”
“那你怎么笑得跟发春了一样?”
我用的是开玩笑的语气,钱浅却一愣,反应过来后,不知怎么气恼地追着我打,可惜她当然打不过我,最后气鼓鼓地被我摁在地上,板着脸继续写作业了。
天色擦黑,赶在钱浅家里人回来前,我收拾好了书本和作业要走。
钱浅倚在墙上喝着酸奶看我收拾,我弯腰穿鞋的功夫,她不知道从哪儿拿出来一张照片,递给我。
“什么啊?”
钱浅挑挑眉,白色的酸奶沾在她嘴角有些滑稽,她没说话,只示意我接。
然后我就看到了照片里怒气冲冲的我和冷若冰霜的陆冀为。
我们两个的姿势狰狞到有点儿可笑,我一前一后地迈开腿,身体后仰,两只手拽着陆冀为的校服,陆冀为直挺挺站着,脸上表情冷漠而倔强,抿着唇,一副誓死不就范的烈士模样。
只有阳光,成为这张照片里最为和谐美好的存在。
钱浅的点评很是犀利,“像哥斯拉大战金刚。”
我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死,瞪着她,不可思议,“你说什么?”
钱浅笑着把一蹦三尺高的我推出门。
回到家,爸妈还没回来,我洗手削了一个柿子,照片被我习惯性地随手夹进了书架上的一本很大很厚的字典里。
那本字典同时还夹着我摘来的好看的树叶、花瓣,它们失去水分后变成了薄薄脆脆的一片,永久地将最鲜活的生命力保存了下来。
国庆节的第二天,我跑去了大姑家玩,到了之后竟然发现我姐正襟危坐在餐桌前,对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微笑,侃侃而谈。
她上半身白衬衣黑西装,扎起干练的马尾,下半身却是一条……卷着边的家居裤。
大姑把我拉进来,从鞋柜找了双拖鞋给我,用口型示意我先去沙发上坐。
我姐就是我大姑的女儿,从小到大,她始终是逢年过节饭桌上大人们口中的“优秀榜样”,我们下面几个弟弟妹妹做什么事都要“看看你姐姐”。
“学雷锋”是每年三月,而在我们家,“学姐姐”是一年四季。
大姑从厨房端来一盘刚洗好的脆枣,她知道我喜欢吃这个,我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边等边吃。大姑在厨房忙,客厅里都是我姐温温柔柔的声音,与平日里她跟我说话的音量简直大相径庭。
听了几分钟,大概听明白了,我姐在面试工作,她今年大学毕业,从夏天就陷入找工作的毕业大军中,直到现在,也没找到合适的,听说大姑和大姑父愁得要命。
我爸妈年年都跟我说,大学生找工作越来越难了,更离谱的是,他们用手机拍了张不知哪年哪月的报纸新闻,动不动就打开相册拿给我看,反复督促我要好好学习。
六七月毕业季,大学生找工作的新闻总是轻而易举就冲上最大的板面,密密麻麻小字的中间是一张巴掌大的照片,照片的上方,耸人听闻的大标题。
照片里,大学生拥拥簇簇,挤挤挨挨,因为是俯拍,一眼望过去便全是人头,青春的面孔没有该有的生动,反而是茫然焦虑,焦虑到一定程度,眼睛里就全剩了木然。
我不喜欢看这种新闻,也厌烦我的父母亲戚总拿此来鞭策我们,每一年总有比往年多的大学生,于是就有更多的大学生找不到工作,仿佛宣告毕业的那一瞬间青春也宣告死亡,随之而来的是漫长到无味的人生。
社会是一个战无不胜的巨大刽子手,举着斧头站在大学校园的门口,砍倒每一个戴着学士帽欢欢喜喜走出来的大学生,祛除天真灿烂,调教规训成一个又一个圆滑冷漠的“合格”社会人。
我吃着脆枣发呆的这一会儿时间,我姐已经面试完了,对着笔记本的摄像头优雅端正地说完再见后,先是大松一口气,紧接着原先挺直紧绷的肩背一下子松垮下来,跟只瞬间漏气的气球玩偶一样。
我姐这副样子,仿若刚刚经历过一场身心竭虑的大战,她垂眼盯着桌子发呆,目光都显得有点儿呆滞。
我端着枣盘过去,小心翼翼地坐下,伸手在我姐眼前挥了挥,生怕她被折磨得想不开了。
“姐,你还好吧?”
我姐回过神来,剜了我一眼。
我嘻嘻一笑,有意调节气氛,把枣盘推过去。
“姐姐,尝尝,可好吃了。”
我姐又瞪了我一眼,“你就知道吃。”
我委屈,吃有什么错呢,民以食为天啊。
不过我姐说归说,该吃该喝她一点儿也不含糊,可能刚才面试费的口舌太多了。
现在这会儿,她盘腿坐在餐桌椅上,那条卷起的裤腿边就在她的眼皮底下,她也没有整理一下的意思,就这么任它卷着,一边吃早饭一边跟我说话,浑然不像刚才那个一丝不苟的女生。
刚才那个女生,礼貌完美的微笑里面,透着强装的自信、成熟和正经,不惜一切余力要给面试官留下最好的印象。
我看她埋头扒着一碗蛋炒饭,奇怪道,“你早饭没吃啊?”
她嗯了一声,“一大清早起来准备面试,没胃口。”
我打量着她的神色,小声问,“那……通过了吗?”
我姐耸耸肩,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牛奶,用力一抹嘴。
“不知道,等通知吧。”
顿了一下,她又说,“尽人事,听天命。”
她这么淡然,我反而觉得心里惴惴的,于是大声地给她加油打气,“一定没问题,我姐是最棒的。”
我冷不丁提高音量也没个预兆,吓得我姐拿牛奶杯的手一哆嗦,差点呛鼻孔里。
她连连咳了三四下,我慌忙递上纸巾,生怕递得慢了我姐会打我。
“没事儿吧?没事儿吧?”
迎着我无限关怀而充满亲情的目光,我姐慢慢地说,“我谢谢你哦。”
我展颜一笑,露出自以为很可爱的小白牙,“不客气。”
然后我就挨了我姐一记爆栗,我捧着脑袋可怜兮兮,无声而弱小地控诉我姐的暴力行为。
“今天还去书店吗?”
我姐收拾着餐桌,笔记本电脑被她粗暴地推到一边,我看了一眼,生怕掉下去,又伸手往回推了一点。
我姐头也没抬,咬着一个枣,含糊不清地回答我。
“去啊,为啥不去,之前答应过你陪你买书的嘛。”
我还以为你没心情去了。
这句话我当然是没说出口的,只在心里嘀咕。
不过可能的确是我想多了,我姐的神经线条粗壮强大,不像我一样颤巍巍的细细一根,稍微受点儿打击就做什么的心情都没了。
我姐跟我完全相反,她该干嘛干嘛,总是能将消极影响尽量减少到最低。
在玄关换鞋子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什么,问我姐。
“对了,我哥找到工作了吗?”
我姐点了下头,“他刚毕业就找到了。”
“干嘛的?”
“在工程上做财务会计,几家大建筑公司争着要,男生比较容易找工作。”
我姐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神情淡淡的,我没再继续问,工程会计是做什么的,赚钱多吗,为什么男生就容易找工作。
我和姐姐一齐沉默了下来。
在书店一本一本翻找着合适的教辅书时,我突然就有点儿恍惚,不明白自己此时此刻的所作所为有什么意义。
我前面的路已经出现了一个模糊到有些扭曲的轮廓,如果我朝着那个方向一步一步地往前走,通往的到底是幸福,还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