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代似乎要求每个人讲究成长,我承认在这一点上我无比失败,我打心底里讨厌这个词。尽管我的小时候并没有什么值得眷恋的,可我还是抗拒任何与“长大”有关的意象。脱胎换骨、焕然一新这种词语,在我眼里全属贬义。
我从来不想成长。
——在今天之前。
而今天,我开始懊悔了。
我在想,如果我稍微有一点池早说的那种志气,也许现在就会拥有更多金钱、人脉、地位……就能找到什么办法,去看一眼唐铭豪,甚至救救他。
可我什么都没有,除了按部就班把今天所有的工作做完,再回到空荡荡的家里,我什么也做不了。杨美兰担心我,不敢离开。她知道我死心眼,反复对我说不用着急不用害怕,唐铭豪都安排好了,我好好等着就行了。
“像个废物一样等吗?”我暗自问。
这个问题本身就很废,我不会让它从嘴里说出来。
我靠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想,我到底能做什么。在规定的审问时间内,谁也不能去见他。超过这个时间,如果能出来,那他会有自己的方式应对下面的可能性,如果是上法庭,他会有一个律师团去打这场仗,用不着我。
至于他的公司内部,我更是一无所知。安分守己是我过去这些年的美好品质,唐铭豪虽然偶尔笑我怎么没一点野心,但他还是喜欢我心无旁骛跟着他,所以我就真的对他的事业两眼一摸黑。
总之,我果真没有任何能插手的。
“异哥,你别哭啊,要不你至少跟我说句话?”杨美兰突然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扯了一坨餐巾纸往我手里塞。
我揩了一下眼角,才发现一个姿势躺得久了,眼泪都出来了。
我没有哭,但我也不想解释。用餐巾纸抹了一下眼角,坐起来。姜姨正好从楼上下来,我喊了她一声,问:“姨,有什么吃的吗?”
杨美兰听了,喜出望外,比我还期待地看着姜姨。
论淡定,还是姜姨淡定。家里主人被带走了,主人的小宠物回来就没讲过话,她依然从容不迫,该收拾屋子收拾屋子,该遛花花遛花花。听了我的话,笑眯眯地点头说“当然有”,就进厨房去了。几分钟后,姜姨在厨房喊:“来吃吧。”
“快去快去!”杨美兰连忙拽着我起身,深怕我反悔似的,拖我过去吃东西。
我没有什么胃口,在杨美兰的注视下勉强吃了半碗饭。杨美兰看起来放心多了,临走前把我第二天的行程报了一遍,真实从早忙到晚,半点给我胡思乱想的时间也没留。
这是她的苦心,我不反对,甚至有点感激。
唐铭豪被带走四十八小时后,终于有了个暂时处理:证据不足,嫌疑犹在,被限制部分人身自由。也就是说,随时有人监看着。
消息是他一个姓方的秘书亲自带过来的,我在上夜戏,远远见了人,就有点分心。等这场完了,再也耐不住心情拍下一场。我的尿性导演一清二楚,丢了个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过来,挥挥手给我放了行。
“现在是什么情况,老唐到底什么罪名?”我急着要求个底。
方秘书摊摊手,叹了口气:“最近风头最紧的,扫黑除恶。”
听了这话,我刚刚稍微放松的心情又高悬起来。扫黑除恶,连续几届政府都在抓,有时候松一点,有时候紧一点。但再怎么紧,也从来没有扯到唐铭豪身上来。他最近也没圈好地、没占良田,哪里黑哪里恶了?
我把疑问问出来,方秘书道:“他自己是没有,但他那个庞大的家族没少胡作非为啊。”
唐氏家族人丁兴旺,唐铭豪个人做农产品起家,老家方圆十几个城镇都有他的农场及其他产业,后来他投资投到了文化和互联网,主要发展也转移到了北京,农业那一块便大多交给了自己的堂兄弟。这些堂兄弟都不是善类,这次据说是霸占农村拆迁土地,将列入拆迁的房子反复拆和建,恶意骗取政府赔款。
“唐铭豪不可能加入这种勾当!”我一拍大腿,“形势风声这么紧,他没有这么笨,也不会贪这点小利!”
方秘书点点头:“但有人举报到他,还有证据指向他。”
陷害?我脑中直觉反应。
同时意识到,如果真的是陷害,那一定是内部人干的。方秘书是唐铭豪最信任的秘书,但往往这种祸端都是从看上去最“自己人”的人开始的。我自然不能马上把方秘书列入嫌疑人列表,但也不想对他透露过多的想法。
于是我不聊了。
沉默半晌,才又讪讪地问:“那我能做什么?”
闻言,方秘书好像听了个什么笑话,嘴角微妙地扬了一下,然后立即垂眸隐去眼中难掩的讽意,“唐总说了,这些不关你的事,你照常工作生活就行了。”
言外之意,废物就做好废物的本分。但这意思,未必是唐铭豪的本意。
我太了解他了,他肯养我这么多年——尤其是在我给尚必宁使过幼稚的阴招还被告发之后,还对我一如既往,那就是对我足够认可。他不会讽刺自己认可的东西。所以这层语意,仅仅是方秘书的自以为是罢了。
我一点也不生气,我只是难过。
我很想快点见到唐铭豪,车在夜幕中疾驰,比不上我的心急。
到家一进门,我就察觉到这个空间里的空气不再属于我们,尽管唐铭豪看起来和往常一样,一边看着财经杂志,一边揉着花花的脖子。
“老唐!”我除了喊他一声,其他的也不知道说什么。
两个陌生人,一男一女,同他一起坐在客厅里。都穿着便衣,但装不像普通客人。没有普通客人见到我,像看一份呈堂证供。
唐铭豪看到我,点点头,说:“你回来了,回来就可以开饭了。”
他话音刚落,姜姨像是凭空出现一般,拉开了小餐厅的门。
唐铭豪这个人特别喜欢各种吃饭厅,这个家光这一层楼就有三个用餐厅,姜姨打开的这间小餐厅是最家常的,看上去平易近人。桌上的饭菜也平易近人,标准四菜一汤。
唐铭豪看向那两个便衣:“吃顿家常饭不算贿赂吧?”
男便衣笑笑:“不用麻烦,我们有工餐。”
女便衣一直盯着我,那种眼神我熟悉——她八成是我的路人粉。一般来说,这类粉丝对我谈不上多了解,不是颜粉就是角色粉。见了真人,尤其是这种情景下,难免惊奇难掩,估计内心的八卦已经沸反盈天。
我礼貌地对她点头致了个意,她立刻有些羞窘,移开了视线。
我想了想,对她说道:“一起吃吧,我们家阿姨的手艺还是很不错的。女孩子,要吃好吃饱。”
什么事情扯上关爱女孩子,无论理论有没有根据,总是让人买账的。何况这个女孩子还对我有路人好感。果然,她向同事投去了犹豫询问的目光。后者也不好拒绝漂亮女同事的心愿,点头同意了。
“不喝酒。”还没有拿筷子,男便衣就拒道。
唐铭豪微微抿唇,不语。
这顿饭吃得安静平常,唐铭豪吃完饭,擦了擦手,看着我说:“经缉组的同志撤队之前,我不出门。你这几天闲了自己去逛逛吧,别总是回来陪我闷着。”
我愣愣地和他对视了两秒,然后耷眉臊眼,面露沮丧:“哦。”
他便上了去书房的楼梯,男便衣跟着去了,女便衣主动表示要留在客厅。
理论上我不是他们的监视对象,她留下来,也许是出于工作,但也有可能只是个人意愿。我没有去问,默然接受她的注目。事到如今我心里反而平静无波,对被监视与否无所谓,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阳台练戏里的武术动作。
“你真的是,周嘉异啊?”女便衣站在门边看了我一会儿,语气有点不可思议地问。
我回头看她一眼,一笑:“不然呢?”
她立刻有点脸红了,连忙摆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你放心,我没想你是什么意思。”我态度坦然,语毕,并不往下说。
这很快就勾起她更多好奇。但也许是工作在身,她也并不好和我聊太多题外话,瞟了一眼楼梯,压低声音道:“你这位,这次挺危险的。我昨晚听审讯室的同事在茶水间闲聊,说你和他是合约关系,而且到期了……所以,嗯,我觉得,你还是抽身离开的好,不然靠山山倒……”
“谢谢。”我打断她,停下练武,转身面对她,“你说这些,是为了我好?”
她又脸红红的,声音很小:“你之前和池早演的《白虎》,我挺喜欢的,你在里面很好……”
“如果是为了我好,”我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你能不能告诉我,老唐这个案子里,我有什么能为他做的?”
听了这话,她诧异地愣住,抬手指了指自己:“你,你相信我?”
我点点头。
她失笑:“我是经缉组的,我可是负责二十四小时监视那位。”
“但你不会平白希望一个无辜的人蹲大牢,对吧?”
“你相信他无辜?”
我再次点点头。
“好吧。”她眼里分明写着“傻子”。
我对此视而不见,固执地看着她。我不确定她会不会帮我,我只是知道,唐铭豪现在对我信任不浅,否则他不会随便叫我去“逛逛”。我还知道,她也听得懂唐铭豪的话,并且清楚我现在去哪里逛会比较有用。
“其实,也不是什么也做不了。”过了好一会儿,她开口,“事情的源头在哪里,你就去源头找问题……我也不好说太多,总之,祝你好运吧。”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林泉,泉水的泉。”
我朝她鞠了个躬:“谢谢你,林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