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晃荡的马车中,二人又要行一周多的路。张鹌大病初愈,山黛不敢让她在颠簸的路上多消磨,于是走走停停,又拖了几日。
夜晚是不行路的。为了不太过招摇,二人只共乘一辆小的马车,只够放下一床被褥,山黛便倚在座上凑合几晚,将更舒适的床褥让给了此时身子更弱张鹌。
夜色已经深了,山黛合上双眼,虽然连月的疲惫与行路的乏力悉数袭来,她却不知为何怎样都睡不着。马车的窗外偶尔传来夜鸟的啁啾,瑟瑟秋风吹过路旁的荒林,越是沙沙,越搅得山黛睡不着觉。
她不禁又开始思考有关自己的过去的事情,从还是路边的一颗石头的时候仰望过的天上月,到已经离去的亲人,到自己为何而来,又在坚持什么。最后她得出一个只能勉强说服自己的答案:无非是螳臂当车,而她愿意去试一试。
“你还醒着么?”身侧忽地传来一人轻轻的耳语声。
山黛睁开眼,点了点头。“睡不着。”
张鹌轻轻笑了笑:“幸好。”
张鹌替山黛披上一件披风,拉起她的手,走出了马车。扑面而来的是秋日的冷风,将山黛本就难以入眠的头脑吹得更加清醒,不过她对此无所谓,反正也是一夜无眠。
“记得今晚是什么日子么?”张鹌终于不在介意主仆间手挽手这件事,自然地挽着她向大路上走去。
山黛思索片刻,摇了摇头。她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日子。似乎只是一个十分寻常的秋日,不过是天气又冷了些,离落雪的冬天又近了些。
“那就先抬头吧。”张鹌说。
山黛依言抬头向上望,樟树的遮天蔽日的枝条中细密地透出些月光,而枝条正随着她的脚步向后退,融进浓墨般化不开的夜,但月光始终在那里静静地伫立。
最后一棵繁茂的树挽留似的扫过,疏漏的叶影退去,只留一轮圆月。皓皓然地盈至圆满,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似日光一般普照,却又是柔和的,冷淡的。昔人共照过的月光此刻再次落在了她们身上,仿佛真正的月亮一年只出现一个晚上,便是今日中秋。
漆黑的夜色似砚台,将星于其上碾开揉碎,与月光一起垂下揉碎在泥土路上。光为山黛与张鹌的发丝染上一层清辉。远处的山峦褪尽了白日的苍翠,化作黛色的剪影,静默地在夜风与月色中矗立。
“真的很美。”山黛叹了口气道。
月亮圆了,一家人也是要团圆的。早知如此她便叫车夫加快进程,张鹌也好与京城的蔡姨团聚,一解相思忧虑之愁。
虽然张鹌未能与亲人团圆,但远方某处有人在等,也算是一种支撑着她前进的挂念。而山黛自己,却是孓然一身,独自赏月,便是团圆。
张鹌似乎是察觉到了她惊喜之外的一丝淡淡愁绪,一手指月,笑道:“能和您在一起共赏中秋月,我很高兴。小的时候,每年中秋总是哥哥抱着我,越过起伏的屋脊去看月亮。现在我长大了,身边的人越来越多,能团聚的时候却越来越少。还好,今年的中秋,是您陪着我一起过。”
张鹌顿了顿,似乎回想起了什么:“小时候,哥哥教过我一句诗:好时节,愿得年年,常见中秋月。”
“愿每年都有这样的皓月,每一年的我们也都要幸福。”
“嗯,说定了。”山黛眉间的一点愁绪一扫而空,轻轻一笑。
此后,便是一夜好眠。
马车沿着大路一路进京,如预料之中地顺利回了景王府。王妃亲自施药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京城,民众夹道欢迎,称她为本朝的英雄。
“朝堂众多儿郎尚且不敢深入疫区,娘娘竟爱民如子,愿意以身试险,着实伟大。”
“要我说啊,汀兰人得给她建一座生祠。”
山黛不太习惯众人热切的目光,将马车的幕帘放下,只听得赞誉声中夹杂着欢呼,掐着时间,料想应当快到王府了。
吵嚷声渐渐停息了,应当是家丁阻止了围观的民众,辟出一条道来,免得闹中生事。
“娘娘,王府到了,请吧。”
原本幽静的王府此时此刻竟也张灯结彩,房梁上悬上了灯饰,台布换了红色,大红大紫的煞是喜庆,一看便是芷也的手笔。她早就在门前候着了,一手扶着山黛下车,一手招呼着其余下人准备着做顿好饭,给山黛接风洗尘。
“急什么。张鹌还没下来呢。”山黛见了她这副风风火火的样子,无奈笑道。
“……哦,哦。是。”不知为何,芷也的脸色似乎微不可察地变了,上前一步又去迎张鹌,在她耳边低语一句:“府上收到了一封寄给你的信。”
“是吗?”张鹌的嘴角顿时扬了起来,“一定是我哥寄来的吧。想必是计算好时间提前寄出,好让我在中秋收到。"
芷也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咽了口唾沫,说道:"署名的确是你哥哥,不过你还是先回房读一读吧。"
此时气氛忽然地静了下来,众人皆心照不宣地缄口不语,各自回了自己的岗位。数着日子今日应当是休沐日,山黛却迟迟没有见到周怀澈。她顺口问了一嘴:"殿下呢?"
芷也道:"殿下在书房办事。这几日他似乎有要事在身,几乎没见他休息过。"
时疫已经渐歇,照理说不应有什么如此忙碌的事情。除非,京城中又发生了一些什么。
政事上的决策周怀澈没有告知她,她也不便去问,便干脆躺回床上休息了一会,解一解长途跋涉的疲乏。
王府内炭火烧得融暖,暗香萦绕,不知不觉间,山黛裹着锦被睡了过去。
"求求您!求求您救救他!"
山黛是被一阵刺耳的哀叫声惊醒的。还没等她回过神来,那道声音还在继续:
"我哥他确实办事不力,但这不是他一个人的错啊殿下!求您救救他,给他一条生路吧……"
声声泣血,几乎要将嗓子撕裂,伴随着挣扎声,声音渐渐地弱下去。
"带她下去。"一道沉稳的男声送得极远,盖过了那人不甘的惨呼,一阵脚步声响起,又传来了物体被拖拽的声音。
山黛披上外衫,将房门打开一条缝,谨慎地探查着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这一瞧,就对上了张鹌那被混乱地披散着的长发掩盖着的,赤红的双眼。她的额上流着血,长长的指甲盖在与侍卫的反抗中掀掉一个,一道血痕随着侍卫的动作拖了一地。
"住手!这是在干什么?"
直觉告诉她事情并不简单,山黛却还是下意识地站了出来,喝止了两名侍卫。
张鹌见状立时死死抓住了山黛的一条腿,口中不断地哀求着:"娘娘,求您救救我哥,只有您能救他了。"
侍卫见状要去捂她的嘴,山黛一抬手将他的动作制止:"让她把话说完。"
张鹌的情绪过于激动,甚至连气都喘不匀,山黛便跪地抚着她的背脊,引导她冷静下来,慢慢地将事情说完。
"我哥,我哥他,在为福林运送赈灾粮的途中被匪徒劫了,致福林饿死百余百姓,皇上要治他的罪。"
张鹌终于顺过气来,在呼吸中破碎地拼凑出事件的前因后果。
"我哥要走的山路崎岖,匪患频发,护送物资的兵力偏生是最少的,兵马的大头都被调往了更安全的陵无平原。他一届书生,面对数十匪众,如何抵抗?不过是匪徒放他一马,他得以苟全性命,没有以身殉国,上头竟要杀鸡儆猴,治他死罪!”
山黛的眉头越拧越紧。上次张鹌便因她哥哥的事求过周怀澈,如今看她哥的处境,想必是并没有听周怀澈的忠告。不同流合污,宁折不弯者,便理所当然成了龌龊者要清除的异端。
此次大疫暴露出的是频发的乱象,皇帝即使身在京城,也必定有所耳闻。所查处的第一批出师不力的官员,势必要严惩,以儆效尤。
事到如今山黛也不敢说能帮上她什么忙,只是见她磕得快要流血的额头与通红的眼眶,山黛只能选择先稳住她的情绪。她才从一场大病中康复,受不起这样大喜大悲的刺激。
“我去和殿下谈一谈。”
山黛吩咐了侍卫将张鹌安置在一个安静无人的地方休养,自己推开了周怀澈的房门。
“你都知道了?”许久未见,周怀澈淡淡看她一眼,仿佛已经料到了她会来。
“嗯。”山黛毫不客气地拉开椅子坐下,“我不是来为难你的。”
“我想问,这件事当真没有转圜余地了?”
周怀澈同样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不是不理智的人。父皇要查办事不利,贪污**的官吏,自然要有人出来顶包。这些案件在周怀安的手中,他要顺着父皇的意思严惩,我没有立场插手。若我在这种时候护着他一个人,主谋是谁,不言而喻。”
他的手指轻轻地敲着红木桌面,发出轻轻的“哒哒”声。山黛知道他只有在十分焦躁的情况下才会不自觉地这样,虽然面上不显,心中却当真为难痛惜。
山黛退而求其次道:“那我们有什么能为他做的么?既活罪难免,那么死罪总有法子可逃吧。”
“很难。”周怀澈轻声说,“即使能免他死罪,他手中有那么多人的把柄,太子总有法子让他畏罪自杀,或是因病暴毙。”
“总要试试吧。”山黛道。
“倒是有一个法子,只是风险太大。”周怀澈终究还是松了口,“叫他服下一剂汤药,此药一日内可闭人气脉,断人心经,择时将他运出监牢,或许可以保全一命。”
山黛知道,仅仅与张鹌这层浅薄的关系并不足以使周怀澈冒着如此风险去救一个小官。只是他对正直之人的惺惺相惜,而已。
“事以密成。连张鹌也不可透露。等尘埃落定,方可安排他们相见。”周怀澈补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