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过后,长安的风带着刺骨的凉意。武绮思坐在窗边,看着青禾将一碗黑漆漆的汤药端进来,药气里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杏仁味,甜腻得有些发腻。
“这药……是温太医新换的方子?”她没有伸手去接,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落在药碗边缘那圈不易察觉的白霜上。自徐丽雅落水后,她便请温太医开了些安神的汤药,可今日这药,总觉得哪里不对。
青禾愣了愣:“是啊,方才小印子说温太医临时改了方子,加了些润肺的杏仁,说是对才人夜里咳嗽好。”
武绮思点点头,伸手去端药碗,指尖刚触到碗壁,忽然“哎呀”一声松了手,药碗摔在地上,褐色的药汁溅了一地,其中一块碎瓷片上,竟慢慢泛起青黑色。
“有毒!”青禾吓得脸色惨白,连连后退。
武绮思却异常平静,目光扫过门口。方才送药的小印子和伺候煎药的花穗,此刻正站在廊下,眼神躲闪,脚下悄悄往后挪。
“花穗,”武绮思扬声唤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进来,看看这药是怎么回事。”
花穗浑身一颤,强作镇定地走进来,看见地上的青黑色瓷片,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才人饶命!不关奴婢的事!”
“不关你的事?”武绮思缓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这药是你亲手煎的,小印子是你亲手叫来的,现在出了问题,你说不关你的事?”
小印子也被青禾揪了进来,两人跪在地上,抖得像筛糠。“才人,真的不关我们的事!是……是有人指使我们的!”小印子哭喊道,声音里满是恐惧。
“哦?谁指使你们的?”武绮思在椅上坐下,端起青禾刚沏好的热茶,慢条斯理地吹着浮沫。
花穗和小印子对视一眼,眼里满是挣扎。就在这时,武绮思忽然对青禾使了个眼色,青禾立刻上前,从花穗的发髻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些白色的粉末,正是刚才药碗里的毒物。
“这是什么?”武绮思将纸包扔在地上,粉末撒了出来,与地上的药汁一接触,立刻冒出刺鼻的白烟。
花穗见状,知道再也瞒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是杨婕妤!是杨婕妤让我们干的!她说只要毒死了才人,陛下就会回心转意!”
小印子也跟着哭喊:“杨婕妤还说,事成之后就把我们送出宫,给我们一大笔银子!我们一时糊涂,才……才犯下大错啊!”
武绮思的手紧紧攥住茶杯,指节泛白。她早该想到是杨婕妤,那个失去孩子后彻底疯魔的女人,竟连最后的底线都不要了,竟敢在她的汤药里下毒!
“青禾,把他们绑起来,看好了。”武绮思站起身,声音冷得像冰,“我现在就去见陛下。”
养心殿里,李世民正看着西北送来的军报,杨业班师回朝的奏折刚递上来,字里行间满是邀功的意味。他看着心烦,将奏折扔在一边,正好看见武绮思浑身带霜地走进来,脸色苍白,眼眶微红。
“怎么了?”他连忙起身,握住她的手,只觉得一片冰凉。
“陛下,”武绮思屈膝行礼,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臣妾差点……再也见不到您了。”
她将汤药有毒、花穗小印子招供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又让李德全去凝香殿带那两个奴才来对质。李世民越听脸色越沉,尤其是听到“杨婕妤”三个字时,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反了!真是反了!”他猛地一拍桌案,砚台里的墨汁溅了出来,“她小产迁怒于人,推徐丽雅落水,朕都忍了!如今竟敢在汤药里下毒,是真当朕不敢动她吗?”
恰在此时,李德全带着花穗和小印子进来,两人一见到皇帝,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跪在地上,将杨婕妤如何威逼利诱、如何计划下毒的事全说了出来,连杨婕妤说“就算毒死武绮思,陛下看在杨家的面子上也不会怎样”的话都学了一遍。
“好一个看在杨家的面子上!”李世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殿外,“传朕的旨意!婕妤杨氏,心肠歹毒,谋害嫔妃,罪无可赦!赐……白绫一条,即刻送往冷宫,令其自缢!”
“陛下!”武绮思没想到皇帝竟会直接赐死,愣了愣才道,“杨将军刚班师回朝,此时赐死他女儿……”
“朕忍了她太久,就是看在杨业的面子上!”李世民打断她,眼中满是失望,“可杨家若以为朕不敢动他们,那就大错特错!一个纵容女儿数次残害妃嫔的家族,留着也是祸害!”他对李德全道,“再传旨,杨业虽有战功,但其女德行有亏,削去其爵位,降为兵部侍郎,闭门思过!”
李德全不敢耽搁,立刻带着人去传旨。武绮思看着皇帝紧绷的侧脸,心里五味杂陈。她恨杨婕妤的狠毒,却也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个地步,赐死嫔妃,贬斥功臣,这背后的风波,怕是一时半会儿平息不了。
“你受惊了。”李世民握住她的手,语气缓和了些,“放心,有朕在,没人能再伤你。”
武绮思点点头,靠在他肩上,闻着他身上熟悉的龙涎香,却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她知道,这场风波过后,她在后宫的位置会更稳固,可也会被更多人忌惮,尤其是那些与杨家交好的势力。
消息传到冷宫时,杨婕妤正坐在冰冷的床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支金步摇,那是她刚入宫时皇帝赏的。听见太监宣读完赐死的旨意,她忽然疯笑起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不会放过我!武绮思,你这个贱人,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她挣扎着不肯接白绫,太监们无奈,只能强行将她按住。就在这时,冷宫的门被推开,萧巧蕊披着件黑色斗篷走进来,脸色平静得可怕。
“你来看我笑话?”杨婕妤看着她,眼中满是怨毒,“一个连侍寝都不敢的废物,也配来看我?”
萧巧蕊没说话,从袖中取出一根弓弦,那是她在御花园捡到的,不知是哪个侍卫落下的。她走到杨婕妤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婕妤,声音轻得像叹息:“你害死夏宝林,害死福子,推徐才人落水,还想毒死绮思姐姐……你欠的债,该还了。”
杨婕妤看着那根弓弦,忽然明白了什么,吓得连连尖叫:“你想干什么?我是朝廷命妇,你敢动我?”
“朝廷命妇?”萧巧蕊笑了,笑容里带着一种与她温顺外表截然不同的狠厉,“你谋害妃嫔,甚至毒害嫔妃,早就不是什么命妇了。陛下赐你白绫,是让你留个体面,可有些人,不配体面。”
她猛地扑上去,将弓弦绕在杨婕妤的脖颈上,用力勒紧。杨婕妤的眼睛瞪得滚圆,双手拼命抓挠,却怎么也挣脱不开。萧巧蕊的脸上溅到了她的唾沫,却丝毫没有松手,直到杨婕妤的身体彻底软下去,舌头伸出来,才缓缓松开手。
“这是你欠绮思姐姐的,也是欠所有被你害死的人的。”萧巧蕊擦了擦脸上的污渍,转身走出冷宫,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决绝。
她从未忘记,夏宝林被赐一丈红时的惨叫,也没忘记福子的尸体在井里漂浮的样子,更没忘记徐丽雅从水里被救上来时奄奄一息的模样。她性子懦弱,不敢争宠,甚至不敢侍寝,可这不代表她没有恨,没有底线。
回到凝香殿时,武绮思正坐在灯下看账本等她。见她进来,身上带着一股寒气,不由皱眉:“你去哪儿了?”
萧巧蕊走到她面前,扑通一声跪下:“绮思姐姐,杨婕妤……死了。”
武绮思握着账本的手一抖:“陛下赐的白绫,应该很快就……”
“是我勒死的。”萧巧蕊抬起头,眼泪掉了下来,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我用弓弦勒死的。她不配留全尸。”
武绮思彻底愣住了,她看着眼前这个总是怯懦爱哭的妹妹,忽然觉得陌生。可转念一想,又觉得理所当然。这深宫之中,谁不是被逼着长大,被逼着变得狠厉?
“起来吧。”武绮思扶起她,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这事……不会有人知道。”
萧巧蕊点点头,趴在她肩上失声痛哭。她不怕杨婕妤的鬼魂来找她,她怕的是自己这双手,从此沾染上洗不掉的血。
武绮思轻轻拍着她的背,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杨婕妤死了,可这后宫的争斗并没有结束。杨家虽然失势,却根基深厚,未必会善罢甘休;皇后怀着身孕,各方势力都在盯着这个孩子;徐丽雅身体虚弱,怕是再也经不起折腾。
而她自己,虽然除掉了心腹大患,却也站在了更显眼的位置,往后的路,只会更难走。
“青禾,取些酒来。”武绮思道。
酒温好后,她递给萧巧蕊一杯:“喝了吧,暖暖身子,也……忘了今晚的事。”
萧巧蕊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却让她清醒了几分。“绮思姐姐,”她望着武绮思,“我们会不会有一天,也变成杨婕妤那样?”
武绮思拿起酒杯,望着杯中晃动的酒液,里面映着她自己的影子,模糊而陌生。“不知道。”她轻声道,“但我们可以选择,不变成她那样。”
至少,她们不会用毒药,不会用弓弦,不会用那些阴狠的手段去害人。她们可以争,可以抢,却不能丢了底线。
夜深了,武绮思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她在想杨婕妤临死前被萧巧蕊勒死时愤怒的脸,忽然觉得,这深宫就像一个巨大的染缸,无论你进来时多么干净,日子久了,总会沾染上些颜色。
她不知道自己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只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她还要继续走下去,为了自己,为了徐丽雅,为了萧巧蕊,也为了那些在这深宫里挣扎求生的女子。
而杨婕妤的死,不过是这漫长争斗中的一个节点,往后,还会有更多的风波,更多的算计,等着她们去面对。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地上,像一层薄薄的霜。武绮思翻了个身,看着身旁熟睡的萧巧蕊,她的眉头还微微皱着,像是在做什么噩梦。
武绮思伸出手,轻轻抚平她的眉头。
别怕,有我在。
她在心里默默说。
只是她不知道,这句承诺,需要付出多少代价才能守住。